[原创] 买自己的房笼自己的岁月
2021-12-31抒情散文雨夜昙花
昆明的春天格外来得早,北方的雪才开始融化,昆明街头的女子们就已如春花般摇曳了。亚亚自不甘示弱,约我上街买凉鞋。寻出百样借口也抵挡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得踩着我七分跟的鞋子,顶着二十五度的高原太阳,和她去商场。柜台上的货物琳琅满目,诱惑着我包包……
昆明的春天格外来得早,北方的雪才开始融化,昆明街头的女子们就已如春花般摇曳了。亚亚自不甘示弱,约我上街买凉鞋。寻出百样借口也抵挡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得踩着我七分跟的鞋子,顶着二十五度的高原太阳,和她去商场。柜台上的货物琳琅满目,诱惑着我包包里刚领到的务餐费。我紧紧捂住包包,老老实实跟在亚亚身后,尽可能地目不斜视。亚亚偏不理会我的良苦用心:“看这双,正是你最喜欢的高度。”我紧张地看着她,摇头。她又翻捡出一双来:“看看看,一定适合你。”只得拿过来一试,确实好鞋,又美观又小巧皮又软。尽管如此,我还是翻捡了半天,一面苛刻地挑毛病,一面在内心交战:买,还是不买?虽然没找出一丝毛病,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不买!我解释:“五百七十八,等七折时我再来。”“那时没你要的码子了。”“说不定最后一双刚巧是我的码,而且才五折。”亚亚只得放弃对我进行游说。
出了商场,亚亚又开始新一轮的引诱:“五一节,吴哥窟你去不去?”
我回答得十分坚决:“不去!我在省内转转就够了。”
“你省钱干什么?”
我没好气:“生老二!”
亚亚自然知道我的心结,于是嘿嘿坏笑:“没有指标,我看你敢不敢!”
其实早就不想老二的问题了,我是打算买房,但这话不敢说出口。三年前我才卖房、买房如此大折腾,现在又准备买房,确实没人会体谅我。谁会体谅我呢?连我自己也不肯。买现在的房子时,它的位置让朋友狠狠羡慕了一场,直夸我有眼光——孩子上这十二年的学都可回家睡个午觉。可是他们没有发现,我没有书房,甚至书桌都没有一张。当然每个卧室都可放上书柜,而且书们也可如我一般,随遇而安,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它们的栖身之处,但我还是想有个宽敞一点的家。可这话哪敢开口,算算看,婚后这十二年,我为房子的事费了多少神,每次都认定是一生的归宿,于是尽心尽力用尽存折地折腾,手头略有积蓄后,又再一次推翻。
1994年初,我领结婚证后,去找领导要房子。领导非常语重心长:“结婚是一生的大事,不要因为单位在分房,就忙着结婚。还要盖新房子,总有你的份。” 我解释:“不是为了房子而结婚,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领导看我:“你男朋友到晚婚年龄没有?我看他小得很。” 我当然没有拐骗儿童,因而房子也就到手了。一室一厅一厨,没厕所。那时没钱,又爱浪漫,只能穷打整。买了孔雀羽毛捆成扇子模样,挂到墙上,拉灯的线都用橡胶籽串起来。老公在文工队吹萨克斯,趁我去参加同学婚礼闹通宵的当口,把他们的舞美、灯光师拉来房子里大干一夜,在墙上画了几个抽象的美女,又把过道用彩灯装饰得如梦境,地板上还画了个大大的七彩圆圈——至今我都没弄懂那是什么玩意。如此就把几间房子弄成一个家。班上男生见了我会嘿嘿笑:“走,去你家看裸女。”我大为光火:“那是抽象画!思想健康点行不行?!” 过去的老师走进来,有点结舌:“没有人会把家弄成这个样。”虽说如此,我还是喜欢——总算有个自己的家了。那时我妈多担心呀,晚上和人出去看场电影就想把我嫁掉;嫂嫂则借侄儿的口说,要把我赶离父母的家。有一天和母亲吵架,母亲跳起要打我,吓得忙跑回房间把门锁上,母亲在外面踢门,我看着那门板祈祷它坚固无比。现在有自己的家了,虽然老公木华在部队,不常回来,我也还在娘家吃饭,但至少遇事有个躲处。因而常常一人缩在房里,看书到深夜,早晨睡到日上三竿,不用担心被人批评,也不担心有人来赶我。那时,看到墙上挂着木华的重彩画,都觉温馨。 怀孕时,已开始房改,我买到了比较正常的一套房子:三室两厅一厨一厕两阳台。这次老公没打算玩花样,很正常地装修,而且也有钱铺瓷砖,封阳台,买家电了。 这房子,说来不容易。和我一同交钱的人都住进去三月半载了,就我住不进去——住在里面的那家人不搬走。我挺个大肚子去交涉,还落下恶名: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还硬要赶人家走。天理何在呀,我用干积蓄买房子是给非亲非帮的他住?这思想觉悟也太感天动地了吧。终于可以进去装修时,已近临盆。木华联系了装修的人后,说:“军令如山。”他要到成都出差。 于是我去买瓷砖。有朋友跟着去帮忙,帮着侃价,帮着送货,又找人帮抬,还请吃饭。我一世英名就此流失,活脱脱的无助怨妇一个。委屈,生气,但有什么用,木华一句理解万岁就堵回我所有的话,又听我想吃蜂糖炒板栗,笨如牛的他跑遍大街小巷,花四十多元买回仅够手掌一握的几粒回来,想想也就算了,暂时理解万岁吧。 我的女儿就在这房里出生。那些日子里,她时常沉沉地睡在我怀里,我也沉沉地陶醉在她明亮的笑容和放肆的哭声中。她渐渐会说会笑,每当抱着她穿过长长的巷道回家时,都会逗她,让她学老鼠叫,学狗叫。 有段时间,保姆走了,新的保姆还没有来。每晚,把女儿哄入梦乡后,拿了她的脏衣裳,坐到阳台上洗,想到女儿张嘴唤妈妈的样子,就忍不住偷笑。窗外,月光如银,我心如歌。 然而这房子,只住了三年。想起装修房子时,细致得把插线板都安放在沙发之下,以防女儿好奇,把小手指伸进插线孔,心内便会有说不清道不尽的怅惘。 离开它,只因为我有了新房子——不是新盖的,而是另一住所,因我调动单位了。这举动全为女儿着想,过去的单位虽然轻闲,八点起床再去吃早点上班都不会迟到,许多人到办公室坐一会后再到菜市场买了菜送回家,煮好饭又回到办公桌前也没事,但那里是郊区,距城中心足足十三公里,孩子上学什么的不方便。
新单位的房子在城里,四楼,阳台外是一大棵柏树,三角梅沿着它的枝干攀了上来,阳光映照进屋时,一室的微紫。我总是看着那有些阴暗的房间温柔地想:我就要在这里终老。我把阳台与卧室间的门换成特制的玻璃门,玻璃上雕的是木华画的梅,梅边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落款,是搬家的日子。那时,走在过道里,踩到三角梅的落花,都认为自己奢侈得起。 我从郊外住到了这座城市的中央。 但这房子,我并没有住几天。 女儿上木华单位的幼儿园,那里距我的房子还有半小时的距离,只得租他们单位的房子住。一楼,很宽敞,可以让孩子坐在小推车里从这头推到那头,可以在门档上做个秋千。虽然墙面的石灰已斑剥,厕所时常堵塞,我也安安心心地住着。一天,和好友阿君上街,看毛巾。那毛巾真是漂亮,淡绿色,异常软,还绣着一朵小小的花。阿君爱不释手,立即买下,并要送我一条。想起我那厕所,立即没了兴致: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有些渗漏,里面有股怪怪的味。每次每次,进出都要关紧门,洗脸漱口全用厨房的水池。这样的地方,怎么放那温馨的毛巾呢。拒绝了阿君的好意后,又暗下决心,等我有镶满白瓷砖的卫生间,一定要配上这样的毛巾。但一楼又有什么不好呢,每个午后,女儿从幼儿园放学回来,都会抬个小凳,坐在家门外张望,见木华下班回来便跑上去撒娇,惹得他的同事羡慕不已,直说以后也要生个这么乖乖巧巧让人怜爱的女儿。
几年后,因一楼太潮湿,租住了五楼。那幢楼,在院子的深处,要穿过长长的过道,走过一排粉色蔷薇围起的墙,墙内还有棵高大的梨树和几株在夏天开紫花的木槿。 虽然五楼没地挂木华那一幅大大的美女油画,只得把它放在走道上,每次拖地都会溅些脏水到美女的腿上或手上,我还是安之若饴地住了下来,并在阳台上种芦荟,一盆又一盆。 每逢周末,父母来看我女儿,会站在街道上喊,我就跑到阳台上,父亲问:“要什么,我顺便买回来。”他的身后,是应有尽有的大观商业城。 这时,女儿已会在饭后到院子里玩,院子里有无尽的宝藏:正挂果的木瓜,小小池塘里的青苔,草地上如琥珀一般的野草莓…… 转眼,女儿要上学了。虽然我没有抱怨五楼有什么不好,但这房子仍然是不能再住的了,原因不仅仅是老公已转业,这个院子的另一面,是昆都,昆明夜晚时最繁华的地段,木华每次和朋友出去散步,那朋友都要说:我送你走过“红灯区”再回来。虽然只是玩笑话,但我还是想,那些穿着露肩露背薄薄衣裙站在歌厅门外、脸蛋涂得浓墨重彩的女孩们,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 小女孩子在这里成长,肯定不是件好事。而单位分给我的房子,离女儿要上的学校又太远。最好的办法是:卖了它,在学校附近买一套。 我那可以映入三角梅淡紫光晕的房子,此时已被小偷光顾了两次。但站在房里,心里还是万分不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私人的东西,也只能留给陌生人。那时,我以为会在这里终老,所以这玻璃门,是我的小名——梅。也因此,在它空着的那几年里,没有为了钱而出租,但我终于离它而去,甚至带不走自己的心情。 当年,为了它,也是那样的不容易。那时说让等着,说房子迟早都会分下来,等呀等,临时工都分了房,我还没有看到房子的影。和木华一说,他骂我笨,当晚就拎了烟酒去拜访,隔天钥匙便到了我手中。装修时,每有时间,我总去屋里守着,一点一点地把它打整成我心目中的家。但它还是换成钱,为了另一套房子。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一定要买新房子,否则,也许此生都不再有机会住一套崭新的房子。限于经济能力,家俱全部留用,打算手头宽裕时再换。但我挑选了乳色的窗帘,打开阳台的门,风就直往里面灌,下班回家时,骑到光华街就仰头看我的家。窗帘在风中拂动,山乌龟绿色的叶子缠在铁栏杆上,挂在阳台外的红色吊灯如一个灯笼,楼下有棵树,每到夏天就开淡黄的花。黄昏时,我会伏在阳台上,看楼下拥挤的车流和栽种在景星花鸟市场的梧桐树。有时,也会去胜利广场看看白鸽的飞翔。女儿则喜欢躺在景星广场的长椅上,对我说:“妈妈,天真是好看。”那里有桂花树,开得一片馨香,还有蟋蟀,不知疲倦地唱呀唱。很容易就能爱上这个家,虽然装修时我完全没有投入精力和心思,只把全部积蓄砸了进去。我认为,此一生,就在这里安住了,没有书房我也心甘情愿。 这时,木华问我,还记得我们住过的那个一楼吗?当然记得,阴暗潮湿,晚上看电视时,会有小小的老鼠在门缝下钻来钻去,而我们束手无措,只能看着它们奔跑。他说,有对新人住了进去,才几个月就受不了,打算换房子,却又没有合适的,于是两人时时打闹。 我静下来,微笑。其实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入住的,一住下来,情感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落进去。某天,带了女儿从那院子外走过,她雀跃:可不可以进去?我想去摘野草莓。 那对新人太年轻,还不懂得,房子只是能够笼住岁月痕迹的东西,为它去争吵,有些小题大做。 但我一遍一遍地换房子又是为什么呢?没有厕所的要换有厕所的,有厕所的要为在城里的放弃,在城里的又要为方便女儿读书舍去……
在那些居家而安的日子里,感情是不知不觉建立的,总要到别离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付出。在一间房子里进进出出,好像一日一日都没什么改变,但桌上的尘总是抹了又来,重重复复,永不疲倦。在这份重重叠叠相似的过程中,年华已去。那么多的日子呀,就在这几扇墙的阻隔下,从这道门,穿过那扇窗,如此悠悠而去,守住这间屋,好像也就守住了那些旧时光。但就算守住了自己的年华和欢喜忧伤又有什么用呢?还有更深的困扰埋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家,担心也就来了,譬如战争譬如地震,又譬如,家的不和睦。 有个自己的家可以随时随地地把外界所有不耐的事,都关到门外,家中事,却无法关到门外。 买这房子时,也是挑挑捡捡的,定下来后,二嫂立即就要为侄儿转学,说这位置离八中近,方便他读书,而且二哥生意忙,我们也可帮着照看顽皮的侄儿。我沉默不语,母亲为此生气:不让他在这里住,我就带他到我办公室去住!但母亲没有想过,三室两厅的房子,他们搬来同住后,连保姆都没有单独的卧室了,再多个高大的侄儿,床放哪里呢?但我一句话也不能说。八中插班生入学考前一天,侄儿一夜不归,他在网吧里玩游戏。清晨,我等在学校门口,终于没能等到侄儿。 侄女的户口不在市内,据说买套房子可以落户口,后来得知,要第一户主才可落,权衡利弊后,我放弃了为侄女谋此户口的想法,房产证上没有加入她的名字。两年后,大嫂吃饭时说起,我的房子登记的是她女儿的名字。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何这些年她对我颇有微词,是为我独霸了她女儿的房子生气。只得请父亲婉转地告诉她,我的房子,与我侄女没半点关系。 一天见了堂弟,也问:“我现在租别人的房子住,听说你有两套房子?”忙解释:“另一套已卖掉。”他不再和我说话,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事呢?邻居时时在吵架,一吵就掀桌椅砸碗筷,于是我问木华:“你会不会和我吵?”他无所谓:“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于是尽量不招惹他。 细细算下来,为了房子,每次总是折腾得够。每次搬家,总有损失。如安装好的太阳能热水器和壁柜,如木地板和瓷砖,还有防盗门,除了这些,还有遗失在那屋里的岁月。房子一事,如此麻烦,但我还是又打算买房子。因为这次是木华的单位出面,谈价钱谈结构谈贷款,可省不少心力;另一面,女儿现在读小学,花费不大,还有几年的时间够我们喘息,到她读中学后,能够节省的钱都是她的教育基金,再也不可能买房子。看看多少正常的工薪家庭,为了供孩子读书,只差砸锅卖铁了,我不乘现在折腾,就不再有机会。而且就如木华所说,到时如果供不起女儿读书,还有房子可卖,如果不节约着买房,钱也如流水一样无法握在手中。 其实说买房子,只是心理安慰。因为无论花多少钱,买的只是空中楼阁,这房子不可能永远是我的,不是说天灾或战争,而是五十年或七十年后,当土地被收回时我就会失去我的房子,又可能不用五十年七十年,当它被认为是危房时,我就得失去它,说穿了就是花大价钱租个长期房。明知如此,我还是不舍买双喜欢的凉鞋,不舍去旅行,也要租这房子来住。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除此又能怎样? 只想住着舒畅些,木华可以有自己的画室,不用再等全家人入睡后才抬了木板在客厅中雕呀刻的,书们可以有自己位置,工艺品不用再收在柜子里,还有女儿的旧衣服,不用再因要腾空间而全部送人,我可以想留哪件就留哪件……白痴也好,傻蛋也好,谁让我想活得伸伸展展呢。
1994年初,我领结婚证后,去找领导要房子。领导非常语重心长:“结婚是一生的大事,不要因为单位在分房,就忙着结婚。还要盖新房子,总有你的份。” 我解释:“不是为了房子而结婚,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领导看我:“你男朋友到晚婚年龄没有?我看他小得很。” 我当然没有拐骗儿童,因而房子也就到手了。一室一厅一厨,没厕所。那时没钱,又爱浪漫,只能穷打整。买了孔雀羽毛捆成扇子模样,挂到墙上,拉灯的线都用橡胶籽串起来。老公在文工队吹萨克斯,趁我去参加同学婚礼闹通宵的当口,把他们的舞美、灯光师拉来房子里大干一夜,在墙上画了几个抽象的美女,又把过道用彩灯装饰得如梦境,地板上还画了个大大的七彩圆圈——至今我都没弄懂那是什么玩意。如此就把几间房子弄成一个家。班上男生见了我会嘿嘿笑:“走,去你家看裸女。”我大为光火:“那是抽象画!思想健康点行不行?!” 过去的老师走进来,有点结舌:“没有人会把家弄成这个样。”虽说如此,我还是喜欢——总算有个自己的家了。那时我妈多担心呀,晚上和人出去看场电影就想把我嫁掉;嫂嫂则借侄儿的口说,要把我赶离父母的家。有一天和母亲吵架,母亲跳起要打我,吓得忙跑回房间把门锁上,母亲在外面踢门,我看着那门板祈祷它坚固无比。现在有自己的家了,虽然老公木华在部队,不常回来,我也还在娘家吃饭,但至少遇事有个躲处。因而常常一人缩在房里,看书到深夜,早晨睡到日上三竿,不用担心被人批评,也不担心有人来赶我。那时,看到墙上挂着木华的重彩画,都觉温馨。 怀孕时,已开始房改,我买到了比较正常的一套房子:三室两厅一厨一厕两阳台。这次老公没打算玩花样,很正常地装修,而且也有钱铺瓷砖,封阳台,买家电了。 这房子,说来不容易。和我一同交钱的人都住进去三月半载了,就我住不进去——住在里面的那家人不搬走。我挺个大肚子去交涉,还落下恶名: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还硬要赶人家走。天理何在呀,我用干积蓄买房子是给非亲非帮的他住?这思想觉悟也太感天动地了吧。终于可以进去装修时,已近临盆。木华联系了装修的人后,说:“军令如山。”他要到成都出差。 于是我去买瓷砖。有朋友跟着去帮忙,帮着侃价,帮着送货,又找人帮抬,还请吃饭。我一世英名就此流失,活脱脱的无助怨妇一个。委屈,生气,但有什么用,木华一句理解万岁就堵回我所有的话,又听我想吃蜂糖炒板栗,笨如牛的他跑遍大街小巷,花四十多元买回仅够手掌一握的几粒回来,想想也就算了,暂时理解万岁吧。 我的女儿就在这房里出生。那些日子里,她时常沉沉地睡在我怀里,我也沉沉地陶醉在她明亮的笑容和放肆的哭声中。她渐渐会说会笑,每当抱着她穿过长长的巷道回家时,都会逗她,让她学老鼠叫,学狗叫。 有段时间,保姆走了,新的保姆还没有来。每晚,把女儿哄入梦乡后,拿了她的脏衣裳,坐到阳台上洗,想到女儿张嘴唤妈妈的样子,就忍不住偷笑。窗外,月光如银,我心如歌。 然而这房子,只住了三年。想起装修房子时,细致得把插线板都安放在沙发之下,以防女儿好奇,把小手指伸进插线孔,心内便会有说不清道不尽的怅惘。 离开它,只因为我有了新房子——不是新盖的,而是另一住所,因我调动单位了。这举动全为女儿着想,过去的单位虽然轻闲,八点起床再去吃早点上班都不会迟到,许多人到办公室坐一会后再到菜市场买了菜送回家,煮好饭又回到办公桌前也没事,但那里是郊区,距城中心足足十三公里,孩子上学什么的不方便。
新单位的房子在城里,四楼,阳台外是一大棵柏树,三角梅沿着它的枝干攀了上来,阳光映照进屋时,一室的微紫。我总是看着那有些阴暗的房间温柔地想:我就要在这里终老。我把阳台与卧室间的门换成特制的玻璃门,玻璃上雕的是木华画的梅,梅边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落款,是搬家的日子。那时,走在过道里,踩到三角梅的落花,都认为自己奢侈得起。 我从郊外住到了这座城市的中央。 但这房子,我并没有住几天。 女儿上木华单位的幼儿园,那里距我的房子还有半小时的距离,只得租他们单位的房子住。一楼,很宽敞,可以让孩子坐在小推车里从这头推到那头,可以在门档上做个秋千。虽然墙面的石灰已斑剥,厕所时常堵塞,我也安安心心地住着。一天,和好友阿君上街,看毛巾。那毛巾真是漂亮,淡绿色,异常软,还绣着一朵小小的花。阿君爱不释手,立即买下,并要送我一条。想起我那厕所,立即没了兴致: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有些渗漏,里面有股怪怪的味。每次每次,进出都要关紧门,洗脸漱口全用厨房的水池。这样的地方,怎么放那温馨的毛巾呢。拒绝了阿君的好意后,又暗下决心,等我有镶满白瓷砖的卫生间,一定要配上这样的毛巾。但一楼又有什么不好呢,每个午后,女儿从幼儿园放学回来,都会抬个小凳,坐在家门外张望,见木华下班回来便跑上去撒娇,惹得他的同事羡慕不已,直说以后也要生个这么乖乖巧巧让人怜爱的女儿。
几年后,因一楼太潮湿,租住了五楼。那幢楼,在院子的深处,要穿过长长的过道,走过一排粉色蔷薇围起的墙,墙内还有棵高大的梨树和几株在夏天开紫花的木槿。 虽然五楼没地挂木华那一幅大大的美女油画,只得把它放在走道上,每次拖地都会溅些脏水到美女的腿上或手上,我还是安之若饴地住了下来,并在阳台上种芦荟,一盆又一盆。 每逢周末,父母来看我女儿,会站在街道上喊,我就跑到阳台上,父亲问:“要什么,我顺便买回来。”他的身后,是应有尽有的大观商业城。 这时,女儿已会在饭后到院子里玩,院子里有无尽的宝藏:正挂果的木瓜,小小池塘里的青苔,草地上如琥珀一般的野草莓…… 转眼,女儿要上学了。虽然我没有抱怨五楼有什么不好,但这房子仍然是不能再住的了,原因不仅仅是老公已转业,这个院子的另一面,是昆都,昆明夜晚时最繁华的地段,木华每次和朋友出去散步,那朋友都要说:我送你走过“红灯区”再回来。虽然只是玩笑话,但我还是想,那些穿着露肩露背薄薄衣裙站在歌厅门外、脸蛋涂得浓墨重彩的女孩们,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 小女孩子在这里成长,肯定不是件好事。而单位分给我的房子,离女儿要上的学校又太远。最好的办法是:卖了它,在学校附近买一套。 我那可以映入三角梅淡紫光晕的房子,此时已被小偷光顾了两次。但站在房里,心里还是万分不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私人的东西,也只能留给陌生人。那时,我以为会在这里终老,所以这玻璃门,是我的小名——梅。也因此,在它空着的那几年里,没有为了钱而出租,但我终于离它而去,甚至带不走自己的心情。 当年,为了它,也是那样的不容易。那时说让等着,说房子迟早都会分下来,等呀等,临时工都分了房,我还没有看到房子的影。和木华一说,他骂我笨,当晚就拎了烟酒去拜访,隔天钥匙便到了我手中。装修时,每有时间,我总去屋里守着,一点一点地把它打整成我心目中的家。但它还是换成钱,为了另一套房子。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一定要买新房子,否则,也许此生都不再有机会住一套崭新的房子。限于经济能力,家俱全部留用,打算手头宽裕时再换。但我挑选了乳色的窗帘,打开阳台的门,风就直往里面灌,下班回家时,骑到光华街就仰头看我的家。窗帘在风中拂动,山乌龟绿色的叶子缠在铁栏杆上,挂在阳台外的红色吊灯如一个灯笼,楼下有棵树,每到夏天就开淡黄的花。黄昏时,我会伏在阳台上,看楼下拥挤的车流和栽种在景星花鸟市场的梧桐树。有时,也会去胜利广场看看白鸽的飞翔。女儿则喜欢躺在景星广场的长椅上,对我说:“妈妈,天真是好看。”那里有桂花树,开得一片馨香,还有蟋蟀,不知疲倦地唱呀唱。很容易就能爱上这个家,虽然装修时我完全没有投入精力和心思,只把全部积蓄砸了进去。我认为,此一生,就在这里安住了,没有书房我也心甘情愿。 这时,木华问我,还记得我们住过的那个一楼吗?当然记得,阴暗潮湿,晚上看电视时,会有小小的老鼠在门缝下钻来钻去,而我们束手无措,只能看着它们奔跑。他说,有对新人住了进去,才几个月就受不了,打算换房子,却又没有合适的,于是两人时时打闹。 我静下来,微笑。其实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入住的,一住下来,情感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落进去。某天,带了女儿从那院子外走过,她雀跃:可不可以进去?我想去摘野草莓。 那对新人太年轻,还不懂得,房子只是能够笼住岁月痕迹的东西,为它去争吵,有些小题大做。 但我一遍一遍地换房子又是为什么呢?没有厕所的要换有厕所的,有厕所的要为在城里的放弃,在城里的又要为方便女儿读书舍去……
在那些居家而安的日子里,感情是不知不觉建立的,总要到别离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付出。在一间房子里进进出出,好像一日一日都没什么改变,但桌上的尘总是抹了又来,重重复复,永不疲倦。在这份重重叠叠相似的过程中,年华已去。那么多的日子呀,就在这几扇墙的阻隔下,从这道门,穿过那扇窗,如此悠悠而去,守住这间屋,好像也就守住了那些旧时光。但就算守住了自己的年华和欢喜忧伤又有什么用呢?还有更深的困扰埋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家,担心也就来了,譬如战争譬如地震,又譬如,家的不和睦。 有个自己的家可以随时随地地把外界所有不耐的事,都关到门外,家中事,却无法关到门外。 买这房子时,也是挑挑捡捡的,定下来后,二嫂立即就要为侄儿转学,说这位置离八中近,方便他读书,而且二哥生意忙,我们也可帮着照看顽皮的侄儿。我沉默不语,母亲为此生气:不让他在这里住,我就带他到我办公室去住!但母亲没有想过,三室两厅的房子,他们搬来同住后,连保姆都没有单独的卧室了,再多个高大的侄儿,床放哪里呢?但我一句话也不能说。八中插班生入学考前一天,侄儿一夜不归,他在网吧里玩游戏。清晨,我等在学校门口,终于没能等到侄儿。 侄女的户口不在市内,据说买套房子可以落户口,后来得知,要第一户主才可落,权衡利弊后,我放弃了为侄女谋此户口的想法,房产证上没有加入她的名字。两年后,大嫂吃饭时说起,我的房子登记的是她女儿的名字。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何这些年她对我颇有微词,是为我独霸了她女儿的房子生气。只得请父亲婉转地告诉她,我的房子,与我侄女没半点关系。 一天见了堂弟,也问:“我现在租别人的房子住,听说你有两套房子?”忙解释:“另一套已卖掉。”他不再和我说话,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事呢?邻居时时在吵架,一吵就掀桌椅砸碗筷,于是我问木华:“你会不会和我吵?”他无所谓:“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于是尽量不招惹他。 细细算下来,为了房子,每次总是折腾得够。每次搬家,总有损失。如安装好的太阳能热水器和壁柜,如木地板和瓷砖,还有防盗门,除了这些,还有遗失在那屋里的岁月。房子一事,如此麻烦,但我还是又打算买房子。因为这次是木华的单位出面,谈价钱谈结构谈贷款,可省不少心力;另一面,女儿现在读小学,花费不大,还有几年的时间够我们喘息,到她读中学后,能够节省的钱都是她的教育基金,再也不可能买房子。看看多少正常的工薪家庭,为了供孩子读书,只差砸锅卖铁了,我不乘现在折腾,就不再有机会。而且就如木华所说,到时如果供不起女儿读书,还有房子可卖,如果不节约着买房,钱也如流水一样无法握在手中。 其实说买房子,只是心理安慰。因为无论花多少钱,买的只是空中楼阁,这房子不可能永远是我的,不是说天灾或战争,而是五十年或七十年后,当土地被收回时我就会失去我的房子,又可能不用五十年七十年,当它被认为是危房时,我就得失去它,说穿了就是花大价钱租个长期房。明知如此,我还是不舍买双喜欢的凉鞋,不舍去旅行,也要租这房子来住。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除此又能怎样? 只想住着舒畅些,木华可以有自己的画室,不用再等全家人入睡后才抬了木板在客厅中雕呀刻的,书们可以有自己位置,工艺品不用再收在柜子里,还有女儿的旧衣服,不用再因要腾空间而全部送人,我可以想留哪件就留哪件……白痴也好,傻蛋也好,谁让我想活得伸伸展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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