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路西行
2021-12-31叙事散文安永红
一路西行火车站永远忙乱而悠闲,紧张而平静,杂沓而整洁,骚动而安然。东去西往的售票口排起了长队。列车运行表上显示的从西安发往乌鲁木齐的134次列车抵达天水站的时间是23:08。于一低头间,我才发现主宰大厅命运的是黑夜中的光明使者。还有两个钟头……
一路西行
火车站永远忙乱而悠闲,紧张而平静,杂沓而整洁,骚动而安然。东去西往的售票口排起了长队。列车运行表上显示的从西安发往乌鲁木齐的134次列车抵达天水站的时间是23:08。于一低头间,我才发现主宰大厅命运的是黑夜中的光明使者。还有两个钟头,不急。常青顺着一个墙根蹲下去,蹴着,摸出一个窄纸条,双手对折,一寽,再展开,左手捏着,右手在上衣右下兜里摸出一撮烟叶,均匀地撒进纸条折槽里。卷成了,用舌头一舔,沾住,叼在嘴上,掏出火柴。我扭头看门那边用玻璃隔成的工作室,咨询台前的那位女同志已经起身离座,我慌忙一踢常青的脚尖,并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常青慌忙把纸卷旱烟和火柴揣进兜里,把脸前的背包拉开,取出一个苹果,在衣袖上一擦,一边往嘴边送去,一边瞅着那个女同志坐回原位,喀嚓咬下一口苹果,很脆,很响。我瞅瞅他,瞧瞧自己,再看看洁白的墙明净的窗和四周的人,我们很扎眼。怪不得工作人员在时时警惕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在城市人的眼里大概是荒蛮之地来的黑色人群了。
排在队当中,看看身前身后挨着我的人,细心感觉着是否有摸来的一只手或者能够划破衣兜的锋利刀片,瞧瞧左右不排队四处打转的闲人是否用目光盯着我裤兜里隆起的拳头和拳头里攥着的三百元钱。不安分的内心和同样不安分的举动,使我倒像个三只手。提着心吊着胆,从窗口里拿到两张去乌市的硬卧车票和余下的六十元钱,攥在手心里,给常青一摆头,我们去了候车厅。
拣个四周人少的地方坐下,就着两个苹果吃了一个馒头。一个身材单薄年龄比我小许多的小伙子,坐到对面,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似乎是要真诚地与我们结伴同行。我胡乱编了两个地名,连问他的胆气都没有,如同一个受审的犯人,低头吃馍,低声与常青说闲话,不敢再看那个少年,更不敢表示亲近。
站台上的扩音器提醒人们134次列车已经到站,人们就像冲锋陷阵的战士听到了号令,抓起身边的东西如同士兵抓起冲锋枪,以最快的速度涌向入口。当然其中不乏斯文的绅士,始终彬彬有礼,礼让为先。
车上比较拥挤。当我终于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已是次日白天。我看到了永登人低矮的泥顶屋和与房同高的院墙,看到了一川碎石的大河滩和横贯河滩南北的引大入秦渡槽。常青的瞌睡比唐僧的二徒弟还要多,晚上睡,白天也睡,趴在小茶几上摇不醒。我不敢放松自己。脚板底下踩着人民币两千,内裤内兜里一千,灰色上衣里装着一些零用钱,万一有个三差二错,我们被困事小,为不辞而别远赴新疆摘花挣钱却因病困于“白土”的亲人来解困是我俩此行目的。初出远门,还得慎之又慎,必须眼皮打架硬撑着。勉强叫醒这个曾自夸坐车几天几夜不睡觉的搭档,商量好一个醒了让另一个睡,一个实在撑不住了必须叫醒另一个。当我猛然惊醒一睁眼,搭档早已悠哉游哉地做着黄粱美梦,打着鼾声流着口水。我不能指望这个联手,还得独自操心。
银武威,金张掖,中间夹的是镍都金昌,都没来得及感受,只觉着世界就车厢这么大,车厢就是城市,外面的景物只是这个城市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已。当我惊冻而醒牙床打颤的时候,有人给同伴喊:快看嘉峪关,灯火辉煌的地方!沉沉夜幕,我连一闪而过的灯火都没看见,不要说它的雄壮了,只能空留遗憾在心头。
套上毛衣毛裤还觉着冷,如同呆在冰窖里。常青也醒了。居然有老鼠,体小迅捷,旁若无人地乱窜着搜寻食物,时髦小姐惊吓得躲着哎呀乱叫。两个男乘警听着一位漂亮的少妇说着什么。乘警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大概是做着为女士赴汤蹈火的打算。原来是丢了一些值钱的东西。可少妇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担忧与愁苦。我疑心这个女人谎报失窃是为了混淆视听,故意制造混乱谋求浑水摸鱼。每个人都不可貌相,就如卑微的我,谁会想到竟是一个学富三车的人师呢?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不到十分钟,去而复返的乘警送来了失物,少妇表示着淡而诚恳的谢意,却并不感激,似乎那些东西可有可无,只是不值一丢罢了。
也是这个晚上,同一个车厢的人像受惊了的一窝老鼠,有人传说着前面的八号车厢里刚刚抓住了一个杀人逃犯,有人说怪不得乘警关了前后门不让我们随意走动。有人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人一脸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悸,有人一脸事不关己的麻木,有人一脸对乘警的无言钦佩。
常青的多睡,我的极度疲倦,还有火车穿洞而来的黑暗,使我几乎完全丧失了白天与黑夜的概念。清醒了,看见车内昏黄的灯,下眼皮又撑不住上眼皮。若是白天,还能让人兴奋一阵。一晃而过的小站。隐隐的城。阳光下劳作的铁路工人。呼啸着擦身而过的货客列车。乌鞘岭上码得山一样的牧草,宽阔山沟里的村庄。戈壁上星星点点的小草。树木圈着的农田,犁沟里腹毛及地的牦牛,戴帽耕作的维族络腮老人。忽左忽右忽隐忽现飘带一般的公路。尽情撒欢的大板车。用废旧枕木栽的一排排篱桩。篱桩这面隆起的沙包。如洗的蓝天。偶尔翻身啁啾的不知名小鸟。小型矿石场。野羊,确切地说是藏羚羊可能不妥,似乎是黄羊,眼前的石坡上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最多不过三四只吧,明明在近前,一闪眼就到了前面,疑心是不同的那只,可原先的地方没了踪影,再瞧前面,前面没有,倒是高处侧身站着一只,一副机警得随时蹦逃的样子。越是向西,越是寸草难生,越是苍凉空旷。
五元钱盒装米饭里的小虾米,六年之前的我不识其为何物,而疑是卫生不洁招致的脏物。白衣白帽的卫生员再次推过小推车,我大着胆子叫住她,指着饭盒里的小东西问是什么,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卫生员以不知者无罪的宽宏丢来一句:虾米呀!细瞧之下,发现这类小生物真的和齐白石老人画上的别无二致。见识短浅使我羞愧。瞧瞧自己土气十足的农人打扮,无言地笑了,谁人识我呢?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到底不敢把肢爪伸展的小虾米送到嘴边,不敢咀嚼,更不要说尝到香味了。去餐厅就席,我们无福消受。没有喜食的面条,只好将就着吃盒装的米饭。
可能是车上的第三个夜晚,我俩剥完最后的两个鸡蛋,正在收拾落在茶几上的蛋皮,一个乘警走过来严厉地站着瞪我们。自从占到这个座位,我就猜到如我俩这样的人,有义务也有权利领受每个人或许有的低看,就把脚下四周前任留下的垃圾残物收拾得干干净净,免得有人想欺负被抓为把柄。我赶忙把剥了的熟蛋放到茶几上,慌忙把破碎的蛋壳拾到手心,冲乘警讨好地一笑,满以为会得到法外施恩,不料反招来一声严厉的喝斥:起来!我俩只好委委琐琐地站起来。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许娘摆着腰肢款款走过来,冲着热心的乘警一个媚笑表示感谢,再缓缓地躺下,慢慢地拉过披着的不知什么皮的棉大衣,悠悠地伸出一双小巧的玉脚。白白的袜子很净,浓浓的臭脚熏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乘警离去时又甩来一句:还站着干什么?我觉着好像遇上了盛世才的兵。捂着鼻子取了提包,去了车门子那儿的连接室,听着咣当咣当的声音,感觉着较为强烈的晃荡,一路站到终点。
夕阳金辉里看到了双向八车道的宽阔公路和公路两旁钻天的杨树。斜阳落尽时车厢里暗了下来,人们有些躁动,窗外闪过城的影子。我估摸着祖国最西端的省会城市到了。
上了一趟厕所,转了两节车厢,发现有女乘警在鸡笼一样只能容身的小小工作室里代买车票。我操着只有在课堂上才使用的语言,问人家如何去奎屯。女同志忙乱中丢来一句:去克拉玛依经过奎屯。我不好也不敢再问,买了两张去克拉玛依的车票。找到常青,常青慌慌怯怯地说,碎哥,你阿达去的,把我吓死了,我正在找你着哩。他还没有从惊吓中平静下来,人们推拥着要下车。车身一甩一甩的,抽筋一般,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时,人们一个小小的趔趄。守在旁边的女乘警打开车门,人们鱼贯而出。
站台上有人右手持着话筒喊着,有人指挥着我们排了队。穿过候车室出来,只见各种出租车像屎爬牛一样,拥拥挤挤,或停或慢慢蠕动。车站广场立刻沸腾了。犹如身在童话世界,无暇领略身着民族服饰的小商贩叫卖什么,我们稀里糊涂地被人拥进了一辆中巴车,根本没有机会拜见那位家乡的老板娘,有种被人绑架的感觉。中巴车一拐再拐,不停地按喇叭却不减速。我们被抛在了长途汽车站。
看来等去,就是没有发往克拉玛依或奎屯的客车,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人,如同七八条搁在沙滩上的鱼,活蹦乱跳干着急。质问售票室的人,人家反问:只有三个人,划得着去吗?原来家乡火车站主动示好的那个少年也在火车上买了去克拉玛依的票,说是去看望他大伯。再问售票室的人:有专门去奎屯的车吗?人家说在明天早上八点钟。问了票价,比克拉玛依便宜十一块多,两张就是二十三元。经过一番交涉,车票换成了奎屯的,退了差价,却补了六元的手续费。
车站营业楼围成一个大大的口字,三楼底板封顶。我们被人热情地招呼到二楼。拐角的一间小房子里,一个外国人一样的维族老大娘,用简易的汉语对白同我们谈妥了价钱,就和一位坐着看报纸的隆鼻红发的魁梧女人闲谈。女人似乎是她的女儿。报纸是维汉文字对照版。她们的闲谈使用的可能是本民族的方言土语,像外语一样,话翻得很紧,我们简直是牛听了琴音,一窍不通。五六个老人在那边过道的躺椅上似在假寐小憩,似在寂然入睡。
小心翼翼地迈过老人们自由伸展的腿脚,无人引领,走向开着门的由壁板围成的简易小房。我们和那位独身去克拉玛依的小老乡住进第二间房子。房子没有屋顶,有三张小床,先扑上去歇了歇。常青却嫌每床三元的票价有些贵,要去住一元的。我说,只收一元,除非是那些躺椅。要住,你一个人去!我有些气,三天三夜没睡一个囫囵觉,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随时睁着,疲乏得不知道疲乏了。要是躺在过道上,随便丢一个盹儿,让人把钱下了咋办?谁知道那些老头是为了省钱才住那些店的,还是和那个老板娘密谋好了专干图谋他人钱财的勾当的?这不该省的地方能省吗?怎么连一点儿心机都没有?简直长了一个猪老子!一路同行,根本没帮我省一分心。到了连队要人,怕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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