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冰 冷 寒 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15 编辑 <br /><br />冰 冷 寒 骨
赵晓梅
　　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覆盖着丽江的整个冬天，也让这座南方的遥远边城美丽得圣洁无比。落雪的那个夜晚，我梦见老家的山谷是一望无际的冰川，我从洁白无缘的山谷之顶，顺着冰川滑落在金沙江畔，蜿蜓的金沙江如一条圣洁的哈达，系着大山的祝福向远方延伸。
　　清晨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房顶、花园、远处的象山都被一层厚厚的雪裹紧，我的心里充满了对天堂之花——雪的崇敬，也充满了一夜之间变的洁净无染的大地的崇敬。我用三十多年的时光等待着这场雪的降临。
　　静坐在小屋里，火炉上烤着几片洋芋，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坐火炉，吃着烤洋芋，喝着麻子油茶的情影。那样寒冷的时光里，我围坐火炉想着一些人和事想得深远而入神，炭火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绽放出一群火星，溅落在我的脚边。炉火通红，我的脸和炉火一样又红又烫，脊背却依旧冷飕飕的。寒风正从看不见的门窗缝里吹进来，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小的裂缝。一个人的冬天就这样在一场美丽的雪花之中来到了这孤独的山城，来到了我的小屋里，来到了我的生命之中。
　　就在这年的深秋，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一场大雪的将要来临，窗外的树枝常常被冷瑟瑟的秋风弹拔出哀艳凄凉的乐音；深更半夜，我常常被窗外哀嚎的夜风惊醒，这风象一位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在山野里带着哭腔呼唤彻夜不归的孩子，又象是一匹发情的母狼在寂静的山崖上悲伤地嗥叫着。我就在这样的悲歌声中恐惧地裹紧自己，用一双冰手和一双冰脚过早地感受着冬天的降临，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冰冷的一生。
　　屋子里黯淡无光，我知道雪花在落，漫天地落，落在屋顶上和山岭上，落在整个大院中，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雪花飘落的样子，看远处象山和狮子山上洁白的景致，我围上开满红玫瑰的黑色长纱巾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南方有我这样一个用三十多年的时光终于等到这场雪花的来临，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生命。
　　也许是星期天的缘故，这广阔的大院中没有一个人象我一样迎接着这场雪的到来，我伫立在雪花之中，一朵一朵美丽的雪花开放在我的长睫毛上，没有人踏过的雪厚厚地覆盖着往日这块土地的喧嚣和纷乱。守门人从窗口探出戴着棉帽的头凝视着我，我踩在雪地上的双脚被蓬松的雪围住。经过三十多个无雪的冬天，我才渐渐明白自己企盼的是什么？无论我蜷缩在寂寞的小屋中，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总是盼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能开在我生命的冬天是多么的美丽的寒冷啊！当一个人的岁月象荒野一样敞开，迎接天堂里凋零而落的花朵时，她便无法照管好自己，她已经将自己的生命上缴给命运之神。
　　就象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小时候在暗落的霜花中冻坏的，我再不能像捡一根潮湿的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被冻坏在那段黎明前的黑暗中了。那个冬天我十五岁，在丽江护士学校读书的我，放寒假之后回到家中，那时，整个村的人家都是靠远在二十里外的灌木和松树疙瘩取暖过冬。困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山离人们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的半夜的时间才能拉回一手推车柴禾，每次砍柴禾，都是嫂嫂和俩个姐姐半夜起来做好玉米粑粑，装好水，准备好一切。这一年，姐姐们都出嫁了，我回到县城时，家乡的太阳已落到了山背面，从车窗向外看，哥哥默默地推着一辆单车等候在车站门口，坐在哥哥的单车后座上，我一手提着包，一手搂住哥哥温暖的腰，骑到田野时，看到黄昏中的村庄上空漂满了袅袅的炊烟，寒风中的我鼻涕不断地流淌下来，哥停下车子，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解下，围在我的头上，又用手捂着我冰冷的双手问：“怎么这么冰？”他把我的包挂在单车龙头上，让我跨坐，掀开衣服把我的双手放进他的腹部。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嫂嫂正准备明天上山砍挖柴禾的手推车。见到我时，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让我坐在火塘边温和温和，把饭菜也端到火塘边。哥的四个孩子围着火塘烤火，我从包里拿出为他们买的袜子和发带分发给他们。哥不断地往火塘里添加柴块，燃的啪啪作响。嫂嫂不断地往我碗里拣菜，告诉我多吃一点。嫂对哥说，明天我去砍柴，我和你一起去，嫂一边搅油茶一边说，你累不得，不要去了。我说，我也去。哥看着我说，你不要去 ，在家帮忙领孩。阿秋（我哥的大女儿）说，我领好弟妹。
　　我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做梦时，一声开大门的声响惊醒了我，人穿上衣服跑出房屋，哥嫂已走入小巷，我在后面追赶着，边跑边叫，“哥，我要去。”没有办法，哥把我抱上手推车，嫂推着车走在人群中，哥和一群村里的男人边说边笑，马蹄声，车轮声和匆匆的脚步声穿过了多少个村庄我也记不得了，我在车上朦胧地睡去，醒来时，哥的棉衣盖在我的身上，一长串手推车用一根粗绳系着，整齐地排在公路边。我叫，哥！哥！没有人答。路边的河里有潺潺的流水声，远处夜猫子鸣叫的声音震动着黎明前的寒露，风如刀子一样切割着和的耳朵和脸颊，带刺的寒风不停地向我的骨头里钻，寒冷和恐惧从四面八方拥围过来，把哥用棉衣包住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山野里所有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把所有温热的东西都收刮掉后，全部来对付我。我无法用孤单的身体来抵抗强大的寒冷。我掖着哥的棉衣，一动不动地趴在车上，不敢再呼唤，免得将更多的寒冷全部唤到我的身边。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身体中那点点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得有时边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深隐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的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缺少温暖的人，想和我亲近的人说我是个冷血动物。
　　哥和几个村里的男人赶着一群马驮着柴回到路边时，我缩成一团打着寒颤说不出话，只有还未被寒风冻结的泪水不停地流出。哥触摸着我的脸说，冻成冰坨坨了。村里的几个男人围过来说，赶快烧一堆火烤烤。燃烧的火苗生长着，不停地收集着周围的寒冷。哥把我抱下来让我站着，哥一失手，我像一根冰棍一样倒在火边，此时，我才发觉我的双腿已被冻僵失去了知觉。哥大声地呼叫着，小妹，你怎么了？我说不出话，只会睁大双眼看着哥哥，村里的几个男人安慰哥说，她是被冻僵了，不用怕，我们转回去驮柴，你在这儿抱着她烤火。他们把一堆干柴放在哥的身边，好让哥不用挪步就能拿柴加火，让火不停地燃烧。哥一边让我烤火，一边用手揉搓着我的双腿。黎明的天光照亮了远远近近的山峦，我试着活动双腿，勉强可以行走几步时，腿上的一根骨头却生痛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痛，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痛一直延续到以后的所有冬天里和秋季阴冷的深夜。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在秋天我哥的葬礼上，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过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无论我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来就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而为我抵挡风寒的人也被冬天带走了。
　　从那个凛冽严冬的寒冷之中，我知道了温暖对生命的重要。在黎明的光照下，在哥哥温暖的怀抱中，在燃烧的火堆边，我渐渐地暖和过来，太阳照遍山谷时，嫂嫂和那群村里的，外村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赶着马帮、背着柴回到公路边。此时，我才看清，除嫂嫂外，全部都是男人。我的泪在温暖的阳光下忍不住地往外流，是啊！我家除了哥哥外，全部是女人，而哥在县城工作，身体又瘦弱，能这样陪着嫂嫂进山砍柴也是很少的事。我的四个姐姐都出嫁了，出嫁之前，也是姐姐们和这群村里的男人一起进山砍柴。没有男人支撑的家，只有女人用纤瘦的双肩来扛起，这是多么艰难和悲壮的事。
　　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的冬季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河里，穿着被寒风吹硬的湿裤和鞋子，坐在冰冷的教室里上课的我；那过第一次红潮涌动就被冬天冻结的我；那个在黎明的黑暗中被强大的寒潮袭击的我……
　　我再不能把她们唤回到这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取暖的东西，炭火炉、电炉、取暖器、热水袋、电热毯、羽绒服等，我准备给我生命的每一个冬天。
在我的周围，就说这座美丽的旅游城市里，肯定还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绪……尔后是整个人生。
　　在我刚刚工作后的那个冬天，我买了一小马车木炭送回家中，寒冷的清晨，我正出门赶时间到医院去上班，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老人坐在我家大门前躲避寒风。我把她牵到屋里，燃旺炉火，为她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带着厚重的冬天的寒冷，当她坐在我家火塘旁时，一股寒气侵凉了整个屋子，红通通的火塘须臾间变得苍白无力。我知道，她是村边低矮房屋的主人，儿子今年初冬刚刚结婚，她是被儿媳赶出家门的，我坐在她的对面，感到迎面逼来的透骨的寒气是从老人寒惨的心上发出的。
她一句话也不说，我想，她的话肯定是被冻硬了，得漫漫温暖之后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一小时，太阳照在我家院子里，她艰难地站起来，拄着那根弯弯扭扭的柴棒子，朝我点点头，开门走了。我以为她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时，我便骑着自行车出村了，在村口的一棵银杏树下，一位老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胸前，洁白的霜花结满了全身，覆盖着一个被冻僵的灵魂。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的情景。
　　我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她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点温暖。我边大声呼叫，边为她做人工呼吸。村里人赶来了，有的老人说，她不是被冻死的，是被饿死的。我真后悔昨天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她会饿呢？我只看到她的寒冷，没有感觉到她的饥饿。要是我让她烤暖后拿些食物给她，她会冻得死吗？
　　我们认定她已完完全全死去，彻彻底底冻僵时，我感到不寒而栗。她的身上怎么能够留的住点点温暖呢？辈什么留住？她那单薄而滥褛的旧棉衣？十个脚趾都露在外面的破布鞋？还有她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寒冷的心境？她在生命的冬季里孤独无助地过冬。对这样一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守在家的门外被饿死，她哪还有热量抵御这巨大的寒冷呢？
　　我有一个姨妈，住在离我家五里地的梨儿园，因年老多病，她总是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土屋里，守着一盆炭火，等待春天的来临。她总是说：老牛老马难过冬，我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盼着春天早些来到这村庄，来到我的院子里。尽管春天每年都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春天到来时，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但她还是那么虔诚地祷求春天的到来，那么渴望春天的影子，她怕寒冷和孤独。
　　而一家之主的嫂嫂也渴望着春天的到来，嫂嫂不是一个人过冬，她有四个孩子，一个老人，三个小姑，她要拉扯着一家老小度过冬天，不让任何一个她之外的人冷着。
　　天渐渐暖和了，嫂嫂带着我们趟过解冻了的河川，越过开满蒲公英的田埂，到对岸的村里看望姨妈。姨妈也从蜗居一冬的土屋里走了出来，坐在院子里的草墩上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大家都感觉到没有冬天的日子是多么欢快啊！
　　在我改行来到丽江之后，一个人的冬天里总是想起姨妈渴望春天的那份真诚。第一次上老君山采访，我为姨妈买了一根龙头拐杖，准备过春节回家时送给她，让她在冬天里多有一个支撑。
　　姨妈就死在这个冬天里，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之后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死在很久远的冬天里，父亲也是死在十几年前的冬天里，母亲和哥哥是死在临近冬天门槛的深秋。嫂嫂和四个姐姐还活着，我在世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热天冷，我都要常回家看看，和嫂嫂、姐姐们坐坐。
　　母亲拉扯着六个儿女，在她拼尽一生的力量再也拉不动时，她倒下去了。六个姐兄妹互相拉扯着长大长高。当有能力为母亲挡住一丝寒冷时，母亲斑白的双鬓在她一个人的冬天里被寒冷冰冻着，雪已无法退去，冰霜也无法融化，她的一生从来没有春天的阳光照耀过。隔着三十六个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的在冬天的透心寒冷。
　　每个冬天，六姊妹都要围着火炉说上一些温暖的话，彼此捂热已临近冬季边缘的心境。看着姐姐们和嫂嫂在冬天里被霜雪染白的头发，我的心在紧缩着，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走出寒冷的冬季，渴盼到春天的来临，不被冬天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