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忘忧谷记
2021-12-31抒情散文江湖一刀
忘忧谷记忘忧谷是“蜀南竹海”的一个景点。从我寓居的这座川北小城出发,经了迢迢近千里的颠簸行程,前去拜谒它,是在1992年夏天。缘由则是我的一首诗获了个征文奖,被邀到酒城泸州领取。事后,东道主又盛情殷殷,请我们一干人到长宁游玩。老实说,对风景……
忘忧谷记
忘忧谷是“蜀南竹海”的一个景点。从我寓居的这座川北小城出发,经了迢迢近千里的颠簸行程,前去拜谒它,是在1992年夏天。缘由则是我的一首诗获了个征文奖,被邀到酒城泸州领取。事后,东道主又盛情殷殷,请我们一干人到长宁游玩。 老实说,对风景名胜,我向无多大兴趣。我总觉得,作为一种自然的呈现,风景,只在为一定的心境和情怀感受到,并能与之融汇贯通,才具有审美价值。倘无此心境、情怀,犹若心无“灵犀”,甭说“一点”,就是十点,百点,怕也难于交通共鸣。但“忘忧”这名字,诗意盎然,韵味隽永,委实让人心怀神往,情难自禁。遥遥想来,能置身葳蕤绿意、旖旎风光中,感悟大自然的蕴蓄,以洗涤自我魂灵,消除心中烦忧,这对一个整日奔波于喧嚣浮尘中的人来说,无疑该是一件大快朵颐赏心乐事。──因此,也就强撑了饱经旅途困顿的身子,尾随了那伙省内省外的旧朋新友,穿过茂林深谷,却寻取那份心念中应当幻美迷离的涵淡风景。 其时正值黄昏。一条灰白的小路,梦一般,浮在夕照薄岚里。因着山林的清爽、润洁,人踏上去,竟纤尘不起。曲折蜿蜒的路旁,又始终簇拥着茂密的修竹,或枝柯横斜,或张扬竖起。却一例地葱绿、苍翠,浑若淘洗过一般。连空气、风声、鸟语,也仿佛经筛滤过,格外恬静、澄澈。俯仰其间,令人恍然置身王摩诘的辋川别业。而那潜行草莽、一路“嘎咕”相伴的“琴蛙”,活脱脱就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隐逸高士。 愈往深处走,游人便愈发寥落。因为天色已开始阴浸、黯暗下来。却又恰好因了这阴浸和黯暗,消褪了白日的浮泛,隐没了现实的袭扰;越发使人觉着,即将来临的,该是一次足可目清新、消除旧烦新忧的圣洁洗礼。 涉溪,转弯,过桥,爬坡;再涉溪,转弯,过桥,爬坡。隔着篁竹,隐约听得水声潺潺,“如鸣佩环”;还没来得及“伐竹取道”,就听导游说“到了”。疾走几步,看,不过就是极平常的一道瀑,从断崖绝壁上挂下来。水势也并不急湍,莽猛,而只因落差大些,便在崖壁下的乱石上,激溅出轰隆的声响和氤氲的水汽。──当下便不免有些失望。四散的水却又聚扰来,汇成浅浅的一潭。水质自然清冽,缥碧,潭底的石粒、瓦块,也尽可直视无碍。但除此之外,实在无甚特出之处;便是四周林立的竹篁,形状大小,也和先前一路所见差之不多。 心里也便越发地狐疑:仅凭这样一挂水帘,一泓浅潭,几杆修竹,便真能让人陶然忘机、顿去忧烦?望着那伙“少见多怪”,因而不免欣喜异常的外省诗友,我无论如何也夸张不出陶醉和狂喜。就只倚住一杆斜竹,懒懒地散漫自己的意绪。 依稀记得,早年读曹孟德诗,《短歌行》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两句,曾令我怦然心动,以为道尽了饮酒为乐的真趣。到后来,真的身陷忧愁,须藉酒浇涤时,才发觉,纵是酩酊大醉,也难以消除胸中块垒。再后来闯荡社会,经历了更多的纷纭世事和冷暖人情,才知道,真正的烦恼忧伤,原是生根萌蘖于心骨之中,无药可去、也断难忘却的。所谓“借酒浇愁”,只会“愁更愁”。而滚滚红尘,千千过客,也很难有人能登临“雁渡潭而不留影,风过竹而不留声”的至高境界,而真正做到去留无意,宠辱不惊。 如此说来,所谓“忘忧谷”,也和其他风景一般,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回程的路上,就将此感受说与当地一诗友听。原以为他会欣然应和、引为同道的,却不料,竟只说了句“心静自然凉”,便再无言语。 是夜有月。独坐“竹海宾馆”楼顶上,闲望朦胧月光下惝恍迷离的无边竹海。暑气渐渐退消下去,凉意慢慢涌漾上来。默想起东坡先生“我欲乘风归去,高处不胜寒”的意趣,竟然就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逍遥感受。 那个时候,再回味诗友说的“心静自然凉”,就感觉那惯熟的话语里蕴含的玄禅,竟恍若灵泉一般,冲激得我如醍醐贯顶──原来,我们所谓的烦忧愁郁,不过是因为自心不静;自心不静地奔波红尘,总不免为外界物欲蒙蔽、拘囿乃至啄蚀,使我们只能陀螺般盲目旋转,而无法稍停片刻,来观照本就圆融无碍的清朗风月、山光水色。或者说,我们所以烦愁浮躁,只是因为我们自心未曾安妥宁静;而是否能“如烟往事俱消却”,也全在你心里是否能容得下一个“静”字。如陶潜所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夜露渐重。凛凛飕飕的风,也渐渐地大起来,摇曳得远近竹树潮涌浪起,俯仰生姿。于这动动静静中,自然又想起一阙极爱的苏词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实则,倘能操守本真自性,使其无偏无倚,无挂无碍,烦忧也就无可附着了。禅家有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虽较玄虚,难以参透,但其意旨,确乎是归向自心自性的。即如东坡本人,一生浮沉无数,坎坷累累,挫折重重,其间冷暖炎凉,何可胜道?但“回首向来萧瑟处”,依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简单单的信笔一挥,就掸拂去了多少堪喜堪悲的红尘喧嚣,给我们廓开出一怀笑傲江湖,而风雨无沾的旷达心胸。 这样想时,再望那白月清风,也就慢慢地觉出心怀阔朗、澄明自得。似乎内心里所有的浮泛杂念,俱已被那一帘飞瀑、一泓流泉荡涤而去。而自己,已恍然幻化成那浩渺竹海中的一杆,被自来自去的岁月风声轻抚、浸淫着。──便是三年后的今夜,身居喧扰闹市,伏案灯前遥忆彼时情景,也顿觉那青枝绿叶,若历历在目;而心境,也幽邃得仿佛经筛滤淘洗过一般,润泽、澄静。
忘忧谷是“蜀南竹海”的一个景点。从我寓居的这座川北小城出发,经了迢迢近千里的颠簸行程,前去拜谒它,是在1992年夏天。缘由则是我的一首诗获了个征文奖,被邀到酒城泸州领取。事后,东道主又盛情殷殷,请我们一干人到长宁游玩。 老实说,对风景名胜,我向无多大兴趣。我总觉得,作为一种自然的呈现,风景,只在为一定的心境和情怀感受到,并能与之融汇贯通,才具有审美价值。倘无此心境、情怀,犹若心无“灵犀”,甭说“一点”,就是十点,百点,怕也难于交通共鸣。但“忘忧”这名字,诗意盎然,韵味隽永,委实让人心怀神往,情难自禁。遥遥想来,能置身葳蕤绿意、旖旎风光中,感悟大自然的蕴蓄,以洗涤自我魂灵,消除心中烦忧,这对一个整日奔波于喧嚣浮尘中的人来说,无疑该是一件大快朵颐赏心乐事。──因此,也就强撑了饱经旅途困顿的身子,尾随了那伙省内省外的旧朋新友,穿过茂林深谷,却寻取那份心念中应当幻美迷离的涵淡风景。 其时正值黄昏。一条灰白的小路,梦一般,浮在夕照薄岚里。因着山林的清爽、润洁,人踏上去,竟纤尘不起。曲折蜿蜒的路旁,又始终簇拥着茂密的修竹,或枝柯横斜,或张扬竖起。却一例地葱绿、苍翠,浑若淘洗过一般。连空气、风声、鸟语,也仿佛经筛滤过,格外恬静、澄澈。俯仰其间,令人恍然置身王摩诘的辋川别业。而那潜行草莽、一路“嘎咕”相伴的“琴蛙”,活脱脱就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隐逸高士。 愈往深处走,游人便愈发寥落。因为天色已开始阴浸、黯暗下来。却又恰好因了这阴浸和黯暗,消褪了白日的浮泛,隐没了现实的袭扰;越发使人觉着,即将来临的,该是一次足可目清新、消除旧烦新忧的圣洁洗礼。 涉溪,转弯,过桥,爬坡;再涉溪,转弯,过桥,爬坡。隔着篁竹,隐约听得水声潺潺,“如鸣佩环”;还没来得及“伐竹取道”,就听导游说“到了”。疾走几步,看,不过就是极平常的一道瀑,从断崖绝壁上挂下来。水势也并不急湍,莽猛,而只因落差大些,便在崖壁下的乱石上,激溅出轰隆的声响和氤氲的水汽。──当下便不免有些失望。四散的水却又聚扰来,汇成浅浅的一潭。水质自然清冽,缥碧,潭底的石粒、瓦块,也尽可直视无碍。但除此之外,实在无甚特出之处;便是四周林立的竹篁,形状大小,也和先前一路所见差之不多。 心里也便越发地狐疑:仅凭这样一挂水帘,一泓浅潭,几杆修竹,便真能让人陶然忘机、顿去忧烦?望着那伙“少见多怪”,因而不免欣喜异常的外省诗友,我无论如何也夸张不出陶醉和狂喜。就只倚住一杆斜竹,懒懒地散漫自己的意绪。 依稀记得,早年读曹孟德诗,《短歌行》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两句,曾令我怦然心动,以为道尽了饮酒为乐的真趣。到后来,真的身陷忧愁,须藉酒浇涤时,才发觉,纵是酩酊大醉,也难以消除胸中块垒。再后来闯荡社会,经历了更多的纷纭世事和冷暖人情,才知道,真正的烦恼忧伤,原是生根萌蘖于心骨之中,无药可去、也断难忘却的。所谓“借酒浇愁”,只会“愁更愁”。而滚滚红尘,千千过客,也很难有人能登临“雁渡潭而不留影,风过竹而不留声”的至高境界,而真正做到去留无意,宠辱不惊。 如此说来,所谓“忘忧谷”,也和其他风景一般,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回程的路上,就将此感受说与当地一诗友听。原以为他会欣然应和、引为同道的,却不料,竟只说了句“心静自然凉”,便再无言语。 是夜有月。独坐“竹海宾馆”楼顶上,闲望朦胧月光下惝恍迷离的无边竹海。暑气渐渐退消下去,凉意慢慢涌漾上来。默想起东坡先生“我欲乘风归去,高处不胜寒”的意趣,竟然就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逍遥感受。 那个时候,再回味诗友说的“心静自然凉”,就感觉那惯熟的话语里蕴含的玄禅,竟恍若灵泉一般,冲激得我如醍醐贯顶──原来,我们所谓的烦忧愁郁,不过是因为自心不静;自心不静地奔波红尘,总不免为外界物欲蒙蔽、拘囿乃至啄蚀,使我们只能陀螺般盲目旋转,而无法稍停片刻,来观照本就圆融无碍的清朗风月、山光水色。或者说,我们所以烦愁浮躁,只是因为我们自心未曾安妥宁静;而是否能“如烟往事俱消却”,也全在你心里是否能容得下一个“静”字。如陶潜所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夜露渐重。凛凛飕飕的风,也渐渐地大起来,摇曳得远近竹树潮涌浪起,俯仰生姿。于这动动静静中,自然又想起一阙极爱的苏词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实则,倘能操守本真自性,使其无偏无倚,无挂无碍,烦忧也就无可附着了。禅家有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虽较玄虚,难以参透,但其意旨,确乎是归向自心自性的。即如东坡本人,一生浮沉无数,坎坷累累,挫折重重,其间冷暖炎凉,何可胜道?但“回首向来萧瑟处”,依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简单单的信笔一挥,就掸拂去了多少堪喜堪悲的红尘喧嚣,给我们廓开出一怀笑傲江湖,而风雨无沾的旷达心胸。 这样想时,再望那白月清风,也就慢慢地觉出心怀阔朗、澄明自得。似乎内心里所有的浮泛杂念,俱已被那一帘飞瀑、一泓流泉荡涤而去。而自己,已恍然幻化成那浩渺竹海中的一杆,被自来自去的岁月风声轻抚、浸淫着。──便是三年后的今夜,身居喧扰闹市,伏案灯前遥忆彼时情景,也顿觉那青枝绿叶,若历历在目;而心境,也幽邃得仿佛经筛滤淘洗过一般,润泽、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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