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云南中草药选》到《花的智慧》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14 编辑 <br /><br />　　那年我五岁，突发痧子（麻疹，当地俗称痧子）。整个人被关在蚊帐里，滚烫，干燥，孤独。我忘了这样的日子有多久，只记得枕边有一本书，父亲的《云南中草药选》。那是一本彩色的图画书，在书籍异常贫乏的日子里，它是我的宝贝。每个午后，总会抬着这本书坐在天井里，一页一页翻看那些或艳丽或清秀的花朵，阳光从天井上方洒进来，可看清灰尘的翩舞，苍蝇则无聊地在阳光和灰尘中绕圈子。
　　生病后，父亲问我要什么，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这本书。我要它躺在枕头旁，在清醒的时刻可以翻看它。
　　病好后，整个人都呆笨了许多，母亲说能把我抢救回来已非常了不起。那个年月，每个孩子都要发痧子，发的年岁越大，就越危险。而我，只是被连日的高烧烧笨了脑子——哥哥们说，没有发烧之前，我聪明绝顶，可以把毛主席的诗词全部背下来，而且如流水般顺畅。发烧之后，竟把那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却不信，因我一直记得，在那些漫长的午后，坐在天井中翻看那本书的自己和身边飘浮的尘埃，还有阳光和苍蝇。
　　这本书，是我的识字手册。父亲教着我一一认识那些花草的名字，如果植物的名字后面没有“大毒”或“小毒”字样，就可以吃。这一点让我特别开心，除了可以欣赏花朵和叶片外，还可认识许多的吃食。
　　院子里，父亲用篱笆围了个草药园，里面种着他从山上挖来的草药，有开紫花的草乌和长条叶结红果的岩七。院子外，是一条马路，路边长着许多野草，那些野草中，就有书上的菊叶鱼眼草，紫花地丁，土黄芪。马路后面是山，山上最常见的是有着金黄花瓣的土连翘和花朵如炮仗模样一串串的金鸡缸豆，但我最喜欢的有着象针一样尖细花瓣的叶下花和花朵大而艳丽的野牡丹却一直未见。父亲安慰我：等你长大，带你到远一点的山上，就能见到这些植物。因此我不担心，知道长大后，书中的植物全都在遥远的山中等我。
　　八岁那年，我在那条生长着许多野草的路上行走，有一辆手推车从我身侧走过，里面堆着满满的书。过一个坎时，掉下一本来，我忙跑过去捡起来，已溅上泥的封面画着燕子和莲花，那一刹，贪心立起。本来打算追上去把这本书送还的我就站在路中央翻看起来，第一节是梅开春晓扑鼻香，文中写道：冰肌玉骨、清香潇洒的梅花，挺立于严风冰雪之中，又把春来报了。我第一次知道文字可以这样美丽，而世间还有这样的植物，当得些这些文字。这本书的名字是《趣味生物学》，四角九分，当时可吃半个多月的早点。这对于我是一大笔从天而降的财富，而且不知为什么，对于当时的贪欲至今没有丝毫悔意。那时，我认认真真地看这本书，把书中自己喜欢的句子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划下来，并寻找书中提到的植物。但我居住的小城里没有梅花，或者莲花和芙蓉，但院里有一棵桂花树，每到秋天，在月亮升起的夜晚，满院弥漫着它的香，待要细寻，却又不见。那本捡来的书中有着这样的文字：丛桂开时，真称香窟。这话如花香一样，浓郁华美，因每次从桂花树下走过时，我都明白：自己住在香窟里。
　　到了九岁，父亲买一本书给我：《哥德巴赫猜想》。这本书里有篇文章写到蒲公英：它构筑得比一座宫殿还要精巧，任何艺术大师也将自惭弗如的。蒲公英是我最为熟悉的花朵，它开在路边，从春到秋，从不间断，只是我不知这小小的花也如此灵动智慧。那天窗外有月，放下书来，心中一片喜悦，认定自己总有时间去看这蒲公英，了解它的奥秘，因它是那样平实近人。
　　时光流逝，最初看到的那些用彩图描绘的植物慢慢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在眼前：叶片如巧手女子裁剪得秀美的马尾黄连，沿茎结红果的鞭打绣球，开紫花的龙胆草……当课程里出现中兽医学时，这些花草就更熟悉了，我能背出它们的性味和功能，知道咳嗽时上山找星秀花来熬水喝，热重时在院里找灵丹草象茶一样泡了喝。我认定，这世上所有的植物，会一一出现在我眼前，就如那些描写它们的好诗好词一样：石榴半吐红巾蹙，蕾破黄金分外香……那时，整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就象花，正一瓣一瓣地展开，而文字就是这花的芬芳。
　　我不停地了解植物，不停地收集描写它们的文章和诗词。很多时候，我想已收集得足够多了，却总在不经意间，又看到一些好文好字。这时，我已知道不可能看尽这世上所有的植物，某日，我们从海拨三千米的高山上往下走，带路的人告诉我：一段海拨有一段海拨的花，它们各不相同。换而言之，气候和环境不同，植物也不相同。但我无所谓，能了解身边的这些植物并描绘它们，已足够。甚至，那神奇的叶下花一直没有出现，我也不再在意，只想看尽身边的花。
　　在我这样做并为之努力的时候，朋友介绍了一本书：《花的智慧》。千方百计地寻找，然后以高价在网上购得别人转让的一本。在很多个夜晚，我慢慢读这一章——花的智慧，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作者写的是花的生存和繁殖，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行走的它们如何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而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向它们学到了什么，还有什么是永远也不可能学来的。书中再一次提到了蒲公英：我们什么时候能造出一架像蒲公英那样坚实、轻巧、灵敏、可靠的降落伞或飞机呢？什么时候，我们会寻到把一块脆弱的料子剪裁出像花瓣一样的丝织品的秘诀？什么时候能物色到一个象西班牙荆豆那样有力，足以把金色的花粉投射入空间的弹簧？
　　很多个夜晚，当我无眠的时候，会看到花朵怎样计算了时间和距离，使昆虫准确地为之授粉。那个画面细腻清晰，色彩鲜艳，可以清楚地看到身上沾有花粉的蜜蜂如何钻进另一朵盛开的花朵中。会有一时的迷茫，因我不知道这个画面从何而来，我猜想是央视十频道的节目里，又认为是某次与花朵的巧遇……然后发现，这个画面在《花的智慧》中。文字写到如此境界，真让人叹为观止。而我感叹的时候，似乎可以听到，地榆正在发射它的种子，轻轻地却又坚定地“啪”的一声……
　　心中有哀伤，因为已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朵花，懂得一株植物。《花的智慧》面世于1907年，近百年后的我，要看到这本书时才明白，这个世界是如此浩瀚无垠，穷我一生之力，也不可能明白其中的一滴水珠。在那些已逝去的时光中，我爱花爱植物爱这个世界，我以为自己已够尽心尽力：遇上一朵蒲公英，会伏身摸摸它软软的纤细的明黄的花瓣，但事实上，已和无数的蒲公英擦肩而过——在我伏身的时候，已忽视了它们的灵性和智慧。纵然此时能够坐下来和一朵蒲公英抵膝长谈，却已不知如何开口。在看到《花的智慧》之前，我已确定，自己对于文字没有天份，因为我甚至没有办法用文字临摹出一朵花的模样。我所有的，只是热爱，单纯而又盲目，无论对于花，对于文字，还是这个世界，又或生命。窗外一样有月，已不是我自信满满时的那一轮。
　　早晨，坐在车上，发现一粒伞样的种子粘到了我的衣上。我不知它是从窗外飞来，还是我在路上行走时，飘落到我身上的。它很纤细，有着绒绒的毛。我分辨不出它是什么，只知道它想寻找土壤，在远离母亲的地方，以便更广泛地占有土地。它对于飞行的高度有过精确的计算，但我不知，落到我的身上，是不是它计划中的一部分。我在车窗外摊开手掌，让风吹走它，就象也放走了自己当年的雄雄野心——看遍这世间所有的花，写尽它们的美丽。
　　如果当年没有看《云南中草药选》，如果徐迟不把蒲公英写得那样灵动神奇，也许我的人生完全有另一种选择。但我仍然开心着在童年时代与这些书们相逢，并把它们当宝贝一样珍藏。至少，如今的我懂得了哪怕是对一朵静默的花，自己也无能为力：它生命中的秘密我永远不可能全部知晓。
　　昙华寺里有幅匾：问花笑谁。花在笑谁？我不得知。我所能够的，也不过是和花相看，让它看年华渐去的我，让我看静静地聪慧着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