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就能看见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1
黄昏,一个有些惆怅的名词,它似乎意味着某种结局,式微,或者无能为力,它又总和老年,夜晚,晦暗关联密切。
但我喜欢黄昏,每天这个时候,我的心都会莫名沉降下来,像一团发酵好的面,松软,有无数细小的蜂巢,可以徐徐透气,可以软弱,也可以涣散,像一滩泥。
进门,换拖鞋,脱掉大衣挂在门后,包扔在沙发上,卸下手套和耳环,它们是我白天赖以生存的壳。这个精心修饰的壳,多多少少掩饰着我的木讷,拘谨,对外在的抗拒和不善言辞,我背负着这个壳,出入单位,会场,参加各种活动,迎来送往,伏案工作,只需要挂一个职业性的矜持的微笑就够了,没有人究查你的内心,翻检它的深度,触碰它的冷热,在意它的脆弱,就如同没有人会坐下来细细读完一本书,只是匆匆扫一眼书本的封面,而它恰好中规中矩不动声色即可过关。
略略暗淡的光线,不开灯,把身体陷在沙发里,如同把疲惫摁入腹腔,等它自行消解。黄昏有它的动荡,能把白天摇成无数碎片,悄然吞没。黄昏也有它的安静,如同夜晚搭好的长梯,等无数黑色爬上来,涂抹这个世界的墙。
站在阳台上做饭。天空已滤掉所有杂质,只剩下风烟俱净的蓝。深渊一样的蓝,适合倾倒万事万物,也适合吐纳星光万点。而人间烟火正好,楼宇匍匐如鱼群,沉潜水底,对面楼上的窗户次第亮起来,像巨大的迷宫式充电指示灯,一格一格趋向充满。天空时而闪过几个小黑点,那是鸟儿急急归巢的身影,楼下有汽车引擎的声音,细碎的人语,还有谁家孩子扯长了声音叫妈,响亮里有一种急切的奔赴感。楼道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沉闷的开门关门声,不远的路上,爱人正载着放学的孩子仆仆归来。
母亲经常在下班后打电话,烙了韭菜菜合,蒸了槐花包子,或炸了油饼、肉盒,都会打发父亲骑摩托车送过来,让我下楼去取。我趿拉着拖鞋,接过父亲从车筐里递出的热气腾腾的饭盒,他说赶紧拿回去趁热吃吧。连楼也不上,就掉转车头,在摩托车的轰响中离开。这些年,父亲总是在黄昏的时候给我送吃的,父母都快七十岁了,还担心人到中年的女儿做不好饭,我不想让父亲骑摩托车,可父亲说骑车快,能趁热送过来。很惭愧,我站在楼下等父亲的时候,夜色总是快速赶来,我很少能看清父亲的脸,只在父亲骑车转身离开后,才看见他头上一片迅速融化在昏暗里的隐约的白。
淘,洗,切,炒,碗碟碰撞,案板钝响,纯手工的劳动解放了大脑,也让厨房成了美学和食物学的试验场。土豆,西红柿,洋葱,豆角,萝卜,白菜,所有的菜蔬都听我指挥,它们富有个性,又乖巧听话,恰好适合一个笨拙的人十几年反来复去的试验,成功或失败。厨房是一个人的职场,有烟有火,有刀有斧,有挫败有喜悦,但唯独没有战争。这里让我忙碌且轻松,忙和忙意义不同,这里的忙有色有香有味,也有形有象,它具体,真实,就在一盘颜色清丽的小葱拌豆腐和一笼白气腾腾的豆包馍之间,赐予我满满的成就感。
爱人有时会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看看,帮忙剥两根葱,捣两瓣蒜,吃过饭后也会手忙脚乱地洗碗。自从迷上刷抖音以后,他还学会网购一些奇奇怪怪的厨房用品:贴在墙上的插头架,手掌带有毛刺刺的洗碗橡胶手套,带手柄的刷锅球,会自动旋转的水龙头喷头等等。年轻的时候,厨房是他的禁地,他从不进来。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从鲜衣怒马走向锅碗瓢盆,这不是时间的成就,而是人生的必然走向。人这一生就像熬粥,水里火里,由坚硬变得柔软。也像炒菜,油里盐里,一点点入味,成熟,互为搭配。说到底,我们都是俗人,谁也逃不开世俗熬煮。
吃好晚饭,我陪女儿写作业,爱人在厨房叮叮当当收拾残局,黄昏渐次退后,万家灯火正次第展开一个粉墨登场的夜晚。
这夜晚,让我无比欣喜。
2
黑夜,一个对中年的我来说,无比明净的词语。
有没有星星月亮不重要,刮风下雨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万物退场,腾出一个巨大而空阔的舞台,观众也已离去,幕布低垂。
白天太满了,各种挤,噪音,言论,指示,文件,压力,皮袍下压榨的小,几乎想要逃离。
幸亏还有夜晚,及时出现。它哄睡了女儿,催眠了老公,安顿了家里的沙发和家具,只把一片温柔的夜之海缓缓涌上我的沙滩。
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一把皮质松驰,上面的凹痕久久不能复原的椅子,一台运行缓慢,但打字功能正常的电脑,然后把自己扔在黑夜的海里。
写作对我,如一场隐秘的恋爱,总得捡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才焚香沐衣,身心洁净地靠向文字。汉字那么多,摸清它们的脾性不容易,巴结,讨好,献媚,伪装都赢取不了它们的心,总得毫无保留地先敞开自己,最好内心一片雪野,茫茫然的纯粹,洁白,才能吸引同样质地皎洁的文字,一步一个脚窝地走过来,构筑原始而神圣的金字塔。如果只是扫开一小片土,再洒上一把功利的秕谷,最多等来几只贪吃的麻雀罗入网中,躁动又促狭。
一直以来,我都是拿文字当爱人来爱的(简枫语),亲密,不设防,坦诚相见。夜晚的很大一部分,甚至全部,我都用来和文字厮磨,纠缠。有时顺利,纸上气息澎湃,山河万千。有时涩滞,字符键在电脑屏幕上长时间地闪动,如同一个踯躅的失去方向的迷路人。水一杯一杯地续,又一次一次起身上卫生间,体内浩荡的水分并不能接续断流的河涧,只好强迫自己睡下,可那些汉字的矩阵,模糊的断章,还会在头脑里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如同隔窗魅舞的狐仙。只好一次次披衣起来,枯坐在电脑前,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灵感。
写字的人,都有点痴愚,像《聊斋》里的书生,心软,敏感,还经不住诱惑,看见美好的事物,轻易就会沦陷。这文字带来的艳遇,常人大约是不能理解也无法遭逢的。
心静的时候,想看书。心不静的时候,也想看书。现在的人总是离不开手机,手机或可以最大限度满足人的好奇心,而书,大约可以让人不好奇。
把台灯调到明暗舒适的程度,从枕边拉过来一本书,许是昨晚上看过的,放在一摞书的最上边,某一页还有折痕,读几行,如同穿针引线,前后的内容就逐渐连接贯通了,文本的思想开始如小溪流动,浄浄淙淙,赏心悦目。或者干脆随便拽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读几段,如同走街串巷的小贩,没有哪一条街必须要去,没有哪一条路必须要走,只是拣一条巷子进去,慢慢看,慢慢摸,青苔地衣,日影随身,转累了,随时也可以走出来,那般悠闲和自在,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书籍的好处就在于,有时它是深渊,让人沉陷,有时却是高地,适时拉你一把。有时你穿过薄薄那张纸,浑然就融入书中人的命运,尘世的烦恼自然而然就被隔开了,如同抖落衣袍上的虱子。
夜深人静,一室灯光浮动,书在身边,手机放在远处,尘世和喧嚣似乎都远离了,只剩这一刻的踏实和澄明。有时打开窗户,探头仰望,远近都是黑乎乎的,唯有头顶的星空如同神明的指引。一时间,身心如洗,冥冥中似乎有一种被认领的期待。这乱糟糟的一生,也许在遥远的地方,上帝还为它留有出口。
康德说,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让人敬畏,某个夜晚,当他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神奇的星光一定曾照亮过他哲思的天空吧。
呼噜声突兀传来,老公就睡在隔壁,儿子远在学校,小女儿温顺的呼吸在棉被里起伏,而跋涉了半辈子的自己,依然局囿在这小小斗室。审视这半生岁月,竟然类似闯关,所有不切实际的内容都被过滤掉了,比如爱情,梦想。留下的都是一地零碎和琐屑:工作,职务,职称,学校,医院,父母的身体,儿女的考试成绩……
父亲生病住院,当他被推进手术室,床头的输液瓶晃动着一点白光远离,而厚厚的铁皮门泛着银白的冰冷缓缓关上时,我感觉自己是被命运一把推出了门外,室内的生死完全交由他人。漫长的三个小时的等待里,第一次觉得人原来可以如此无力,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用,只有等。等在手术室外的还有另外一家人,男男女女十几口,他们衣着光鲜,举止大方,却也只有浅浅的交淡和对着手术室大门长久的沉默,手术室里也有他们的亲人,可他们和我一样,束手无策。
中年的某一刻,被命运围困,忽然看清生命和自身的局限,终于明白许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而结结实实攥在手心的东西才能带来心底的踏实和沉静,比如钱和健康。写文字的人似乎总是羞于谈钱,仿佛一沾上钱就玷污了文学的清白,其实文字没有那么矫情,它关乎精神,但并不否定生活。矫情的是一些人,吃不到葡萄会说葡萄酸,只要我们对文字持有敬畏,不用它方正的脊骨去搭建扭曲和黑暗,喂养谄媚和邪恶,不让它掉入低俗和尘土,就是对它最好的持守和珍爱。
照顾父亲输液,翻身,擦脸,洗脚,吃饭,晚上灰头土脸从医院回来,身上带着消毒水和病房各种混合在一起的令人懊恼的气息,所有的疲惫,只能交给夜晚一点点熨烫和消化。
等世界睡了,所有人都睡了,我才能坐在电脑前,唤醒身体里另一个自己,用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汉字,流泪,回忆,笑,想念一些人,抬头看见窗外满天星辰……
3
闹铃准时响起,没有早一秒,没有晚一秒。
许多时候,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摸索着把闹铃关掉,酝酿片刻,才能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还有许多时候,是我在黎明的微光中睁着眼睛,等闹铃降临,如同虔诚的信徒等候每天早上的第一道神谕。
起床,洗漱,做早餐,饭盛好放在餐桌上,掀开被窝,叫睡得香甜的小女儿起床。给她套上毛衣,裤子,抱她到沙发上,用温热的水给她擦脸,梳头发,几次三番折腾,等小女儿完全清醒,就小鬼一般催她吃饭,快快快,各种威逼利诱和吓唬,终于等她咽下最后一勺饭。套上外套,来不及收拾餐桌,就拉着女儿出门。
骑电动车,送女儿上学,风像刀子一样从脸上刮过,春夏秋冬,这样的风从不停歇,它是因为速度而生的,和季节无关,这是赶时间的代价,世界上从来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又想起一个视频,配有这样一段文字:什么样的父母,才会舍得骑电动车送孩子去学。看完哑然。我承认,骑电动车比走路冷十倍,更不能和坐在汽车里相比。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用电动车接送孩子上学是很自然的事情。
小时候,常常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就着拂晓的弯月,跑几里路去外地上学的,不是父母狠心,而是他们起的更早,弯弯的山路上,晃过他们提镰荷锄的身影,老牛稳健的蹄音,还有牛铃铛急促而有节奏的铃音,几亩薄地里,攒着一家人的生计。
当生活跟在身后催逼,父母勒紧裤腰带留下的富裕,就是把自家孩子送到学校,每年东拼西凑交纳学费,让他们坐在教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安心学习,而不是过早地把孩子们拽入和他们相似的生活轨道,这已是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户人家最大的体面。所以,那时候即使步行上学,我也觉得自己在走一条和父母去向不同的路,它不通向村口的麦田,方向不明,却让人依稀看到远处的灯火。现在,我倒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多淋一点雨,吹一点风,毕竟和大自然相比,人生的风雨更加凶猛和无常,就当作是为以后的种种免疫吧。
目送孩子的背影走进校园,连忙调转车头赶往单位。早晨的时间就是这么稀有,提前一分是早到,晚一分就是迟到,领导虽然不说,但眼神里有语言之外的东西,上班的人都懂。整理办公室,扫地拖地,烧水泡茶,电脑刚打开,各种任务就在微信群里此起彼伏起来。某委要报告,某部要方案,某单位要上报计划,还有各种名目的总结,发言,汇报,提纲,台账,说明等等,我常常需要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把同样的工作,以不同的标题,形式,不同的侧重内容呈报上去,完成任务,就像把一根萝卜交给一个厨师,要他做出满汉全席的感觉。
心疼那些雪白的纸张,在打印机沉闷的鸣响中,打印出满纸没有读者的空话废话和套话,那些汉字比肩而立,整齐划一,却没有情感和质地,就像秦始皇陵里严阵以待的兵马俑。它们是一只只文字俑,为一些虚空的命题做了陪葬。有时举起双手看看,同样是十指纤细,在键盘上飞快敲打,何以一时满章山河妖娆,一时又拼凑出这些文字僵尸。正疑惑,微信提示音又来,短而轻的一声,像领导口谕,简洁而不容忽视:准备某项工作的汇报一份,下班前要。赶紧集中精神,开始新一轮的加工制造。
我面向电脑坐正,双腿并拢斜伸向后方,脚尖触地支撑,上身微微前倾,脑子高度运转,手指运指如飞,半天不换姿势,如果此刻落入时光的素描,我是否也如一只俑,只剩这僵硬的姿态和可笑的造型。
颈椎病,腰椎病,背部疼痛,眼睛干涩,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少年时曾羡慕城里人上班的日子,如今才明白,生活虽然表象万千,本质却都是辛味的,不过有的是糖衣的药丸,有的是苦芯的莲子而已。
有时也想把这点苦向人念叨念叨,回到家,爱人的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眼睛不离手机,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时而傻笑,时而大笑,这般兴致,雷打了也不会动。打开手机,朋友圈里好几百人,沿着名字看了一遍,感觉更孤独了。那些名字都熟悉,却也只是熟悉,从不联系,他们都在手机里沉默好久了。
是否中年人都是不声不响里,做了小口深腹的容器,表面不动声色,掩饰的全是内心的波澜和动荡,不是不想倾诉,而是每个人都装满故事。何况,即使有合适的容器,我依然不能保证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有些小私心,小念想,小嫉妒,怎么好意思启口,而伪饰成白莲花的心事,已失去分享的意义。算了,人人都有苦,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述说的资格。
周末给女儿读《螳臂挡车》的故事,故事里齐庄公盛赞那只挡车的螳螂:只知进,不知退,不量力而轻敌,如果是人的话,一定是天下的勇武之士。我当时心里想,真是只年轻的螳螂啊,再过几年,它肯定就知道害怕,知道退让了。比如孩子模拟考试不理想,比如深夜接到父母电话,比如街头遭遇醉酒无赖……有些害怕是生理上的,有些害怕是心理上的,但总归是害怕,知道了深浅,有了敬畏。孔武有力并不是征服世界的方式,或者如拿破仑所说,世界不是用来征服的,人应该先征服自己。
在时间面前,我愿意举起双手,在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面前,我也愿意选择放弃抵抗。现在的我是一只背着壳的蜗牛,而不是勇武的螳螂,有顾虑也有牵绊,有怯懦也有软弱,但生活的大车终将滚滚而过。
4
当我又一次坐在电脑前时,黑夜又至。
我不知道是我在夜里,还是夜被我独自拥有。但我们互相打开,我是它的小窗,它是我的大门。
读书,写字,思考。抬起头,黑夜如海,闪亮的星星似点点帆影。其实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不管日子多苦多累,每当我站起身,都希望抬头就能看见,远方的星辰和大海。
(2021年岁末,与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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