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52华之 西岭雪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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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西岭村就像蜘蛛丝一端晃晃悠悠的叶子,偶尔飘荡到我的记忆中。
1
1996年,暮春的一个傍晚,浅蓝的天空,扯絮状的云朵像散文诗一样铺开满天,词句染了霞光,华丽又庄严。小秋拉我一起回西岭村,沿着城北一条大路,拐进一个岔路口,就看见红漆写着的“西岭村”的木头牌子。
进村的路是一条土路,暮色里泛着浅白的微光,以徐缓的弧形弯进村庄。路旁有几棵枝干黝黑的柿树,茧型的绿叶间缀着浅米黄的四瓣柿花,像一个个倾覆的小小蜜罐。有大片微黄的麦田,麦花正开,青暖的芒色间摇着一片微茫的雪白。麦田前面就是青砖灰瓦的房子,一排排屋宇像灰色的鱼群,静静匍匐着,缓缓吐出炊烟、人语和几声狂浪的狗吠。
小秋家住在西岭村,她拉我和她一起回去,只是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胡乱缠裹成一个包袱,我们就匆匆离开了。小秋的父亲正在灶房里忙活,厨房小窗映出通红的跳动的火苗,案板和碗盆交错着响,小秋的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揉搓着,撵到大门口,大声在我们背后嘟噜:整天不沾屋里土。
走到村口时,一个穿着大红秋衣,胸部硕大的短发胖婶正靠在门口稀溜着吃饭,看见我们,她殷勤地问了一句:秋,这么晚了还走呢。
小秋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我赶紧向胖婶点了下头,尴尬地快步跟着走了过去。
晚上,小秋挤在我的单人床上,我们聊天到半夜,临窗的马路上,车声像春天的轻雷一样轰然来去。
鸡飞狗跳,小秋是这样形容西岭村的。
我小时候放学回家,最常见的场景就是母亲一手插腰,一手指天,站在门口和村里的婶娘们骂架,声音能贯穿一条街。大半个村的人都姓王,我们家是单门独户,姓潘,所以总是受欺负。我叔家也看不起我们,讹了我家一头牛。那时我们兄妹年纪小,还不会给母亲撑腰,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就像一头孤狼,得面对一群势利的家狗。一听母亲吵架,我总是吓得躲在大门后面,手里捏着一把铁锨的木头柄,从门缝向外瞅,最后捏到手心出汗,关节发疼,鼻子在门板上压出一片红印,也没有勇气冲出去。
我说,那伯父和伯母现在呢?
呷,他们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但凡有点骨气,也不会一直住在村里。小秋坐在床上拿着指甲刀反复磨剪指甲,和我说着小时候的事情。
可我觉得西岭村像画一样,我第一脚踏进村里时就是这种感觉,但这话我不敢对小秋说。小秋童年有阴影,她总是下意识想要摆脱和逃离,我的话照不亮她心里的黑。
那时我刚到县城上班不久,住在单位一间仓库临时改成的单身宿舍里,小秋比我晚上班几个月,但我们在一个科室,我俩很快就混熟了,然后小秋就赖着和我挤住在一起。
好在没挤多久,小秋就恋爱了,每天下班总有一个梳着中分头发的白净男孩踅摸在我们宿舍门口,等着小秋在屋里洗脸,换衣服,涂涂抹抹,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有时候半夜回来,有时候不回来。第二年春天,小秋就把自己嫁了,男孩在县城有房,每天上下班都骑摩托车接送她。我也在宿舍买了一个电炉子,烧水,做饭,偶尔煮泡面,日子乏味的像没有放盐。
小秋有时到宿舍看我,会提一个塑料袋,装一大袋豆角,黄瓜,脆生生的青菜,菜叶上还沾着泥,或者几串青中隐紫的葡萄,扑着白霜,我一看就知道是小秋家老院种的,有西岭村的泥土气息。
我问小秋,最近回去了?
小秋撇撇嘴:没事基本不回去,老爹老娘送来的,送的多,我也吃不完,你替我吃点。
小秋的三个姐姐都嫁在县城,两个哥哥在外地,小秋出嫁后,家里就剩下她父母。老两口一定是把种菜当儿女一样侍弄了,菜种的又多又好。
我在县城举目无亲,小秋离开后,连个伴也没了,这些菜给我了很多难以寓义的温情。
不久,小秋的父母也搬到了城里,在她和几个姐姐家轮流住,小秋依然会送菜给我,然后坐下来拉呱闲话,说一大堆家事:大哥大嫂抠索,过年回家看望父母拿的一袋米是袖珍型的,拿一包红枣,包装袋上还扯开了口,走的时候还装走二姐蒸的一笼馒头。二嫂奸滑,惦记着父亲的退休金,怂勇着二哥装病,去向父母要。爹娘也不消停,天天都要回老院转一圈,坐蹦蹦车,一来一回两块钱,今天回去锄草,明天给菜施肥,花的功夫比买菜钱都多,她们姊妹几个也劝不住。真不知道那破地方有啥稀罕的,小秋最后总是用这句话结尾。
小秋说的破地方,当然是指西岭村。小秋的父母,两位年过八十的暮年老人,在人生最后的途中反复确认,一年之后,也像种菜一样,相继把自己种在土里。
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过,冲刷许多过往,也像蔬菜一样,种一茬,收一茬。
2
西岭村再次出现在小秋的话题中,已是十年以后。那时,我也结婚了,早已搬离了单位的单身宿舍,小秋也添了孩子,日子过得滋润富裕。
一天下班,在路上遇到小秋,她站在街心广场的边上,一手提着精致的手包,一手插在裤袋里,东张西望,红色高跟鞋在原地踩来踩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小秋,等谁呢。我上前叫了她一声。
呀,小华啊,我等我几个姐姐呢,喏,她们来了,今天不和你说话了啊,我们家里今天有事。
小秋说的事,是一件大事,和县里的一条路有关。传说县里要修一条快速通道,连接县城和邻县,道路经过的地方就得拆迁,赔偿。一直以来,人们都在议论,猜测,这天降的好事会砸中哪里,位于城郊的西岭村和与它毗邻的王厚村,是传说中最热门的候选。
小秋的一个姐夫据说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快速通道确定要经过西岭村。那天,小秋和她的三个姐姐,两个从外地赶回来的哥哥开了一个紧急家庭会议,决定集资扩建家里的两所老院,全部盖成三层楼房。小秋说,西岭村的人都透钻的很,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盖房子。
我懵懂地问,都要拆了,盖房子干吗。
小秋白了我一眼,你傻呀,盖的多,拆的时候赔的也多,现在西岭村的人,指个谷子就要碾粒米呢。
那段时间,小秋频繁请假,忙了好一阵子。她的奸滑的二嫂,在老院扩建这件事上,成了阵前总指挥,集钱,买料,规划,找匠人,协调水电,拉砖送灰,都是她一马当先,姊妹几个对她言听计从。小秋的言谈里,对这个精明的二嫂一下子佩服的五体投地,原计划投资十万元的老院扩建工程,在二嫂的精打细算下,只花了八万多,节余的钱又退回各家,房子主体峻工那天,一家人在县城的鸿喜楼聚餐庆贺,饭钱是二嫂从公款中抽出来的,大家都没意见,吃喝尽兴。
我问小秋,你们现在一家投资一万多,到时能获赔多少。
这个不好说,不过两所院子六层楼,政府看着办吧。小秋说的很市侩。现在,她手里握着待价而沽的珠宝,正耐心地等着即将赶来的买主光临。
消息传的风快,单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西岭村要拆迁的事,看小秋的目光也都热烈又欣喜,老远就挤弯眼睛,送上笑意和祝贺,像是提前做好铺垫,随时准备找小秋借钱一样。小秋自己也买了一辆大洋牌女式摩托车,鲜宝石红的外壳,来去如御风的火焰。
经常,上班中途,小秋急急起身,向我递一个娇俏的眼色,就转身倏忽不见了,我知道她又骑着她的大洋回西岭村视察了,让我在领导面前替她掩护。
小秋和村里左邻右舍的关系似乎也空前和睦起来,她还受村口胖婶的启发,带回来一些崭新的想法,比如在院子里栽几棵树,在院门口盖个厕所,再搭个农具棚等。一个村庄的即将消失,构建起小秋和西岭村人共同的梦想大厦,她们如同大洪水来临时一起退守到诺亚方舟上的幸存者,彼此之间涌起了惺惺相惜的末日情怀。
有一次我问小秋,老院里的葡萄树还有吗?
小秋漫不经心地说,早没了,父母去世以后没人管,冻死了,再说,即使活着,葡萄树也不值钱啊。
小秋在老院里栽了梧桐树,几个哥哥姐姐也争着回去种树,听小秋说,二嫂还指挥二哥在老院的房山墙背后也栽了洋槐树。
三年以后,小秋家老院的房子在一次连雨天中坍塌了,二嫂暗中的偷工减料大白于那个秋天:砖是没有烧透的生砖,红心里抟着一抹贼溜溜的黑乌,钢筋只有小孩的拇指粗细,轻易就弯折下不堪负重的脊梁,灰沙比例不对,在一地废墟里先自零落如散。而彼时,县里的快速通道已经开工,没有经过西岭村,也没有经过王厚村。
那个秋雨䨬霪的午后,小秋的梦和老院的房子一样碎了一地,她伏在我的腿上哭诉,散发着精油味道的烫发像受伤的刺猬一样轻轻颤动,然后她又猛然抬起头,开始咬牙切齿骂她的二嫂。我看着膝盖上一片濡湿,忽然想告诉她,梦其实是不规则的,就像我腿上的湿痕一样,它和现实之间并没有完全的对应关系。
可也许小秋并不需要我告诉她什么,哭诉完后,小秋很快就恢复了自如。小秋身上有强大的自愈力,能迅速切掉一部分过去,也能很快长出新鲜的自己。
3
西岭村人呼呼啦啦开始富起来,是在县城扩大格局,规划了三纵两横的开放式框架之后,县里修了公路,建了高中,城北新修的最宽阔的青池公路,正和那个挂着西岭村牌子的岔路口垂直相接。村庄前面的大片麦田,也变成了县城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开发商嗅到商机,争相跑到西岭村开发房地产,建超市,盖学生公寓,西岭村几乎一夜之间繁华如市。
但小秋这次显得很平静,她对西岭村几乎讳莫如深。
只是有天上班,小秋忽然无厘头地问我:你说西岭村是不是个好地方。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呀。
小秋抿嘴一笑,转而又陷入沉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觉得是。
后来才听别人说,西岭村前面几排的房子都被开发商建成高楼了,小秋家的两所老院,在后面几排,应该也是开发在望。我终于理解小秋话里的深意了,西岭村如同迟早降临的良夜,含着她另一个曲折幽深的好梦。
西岭村热度越来越高,单位安排我们节目组到村里采访,我终于又一次踏上了这个阔别多年的村庄。汽车在村口停下时,我一下子惊呆了,脑海里早已展开的映像,竟然完全找不到对应的反射点:村口的木头牌子早已不见踪影,一个教堂般庄严的尖顶雪花白大理石拱门宏伟地出现在面前,门楣上是浮雕的“西岭村”三个黑色镏金大字,居高临下俯视来往行人。走进村子里,高楼林立,如置身坚硬丛林,汽车甲虫一样来往穿梭,汽笛声像鼓点一样短促又密集,超市的高音喇叭里反复播出着当日菜价,播音的女声土气又喧闹。休闲广场里有短短续续嘶哑的二胡声,还有锻炼器械吱吱呀呀的呻吟声,重点高中学校传出来的隐约跑操声,悠长的课间铃声,合着嘈杂人声,像一团团颗粒粗重的阴霾,在村子上空回旋游荡,我莫名觉得心慌,有点喘不过气,急于想离开。
采访结束时,我们节目组每个人手里,还被塞了一叠花花绿绿的传单,有售房子的,有小额贷款的,有理发洗浴的……
我特意打听了小秋家的情况,听村里人说,她们兄妹几个因为两所老院的事,闹得很大,都怕吃亏,立了协议又反悔,村干部都调解了好几次,最后连村口的一亩多自留地也分了,请村长做的中人,一分一分地量,然后在地里做了记号。
难怪小秋不慌不忙,她口袋里攥着即将兑付的奖券,只欠一个幸福的开奖时机。
只是幸福总是姗姗来迟,不知道为什么,几年过去了,小秋家的老院一直没有开发,有人说是县里不让开发,怕噪音影响学校的学生们学习,也有人说,是那几排的住户难说话,和开发商漫天要价,总也搭不成一致。
可小秋这次无比坚信,地放在那儿,又跑不了,该来的总是会来,她早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有个周末她还说特意她带着儿子回老院认门了,怕有一天,万一她先走了,儿子不知道西岭村是她的故乡,还留有几分薄地。
后来又有一天凌晨,小秋发微信给我,说她晚上做了梦,梦见西岭村下雪了,所有的雪都堆积到她家的两所老院上,堆得像两座高楼,需仰望才能见顶。她问我这是不是上天的某种启示,梦见雪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小秋,初见的西岭村却无端跑进我的记忆:那是一个春天末梢的咏叹,天空蓝如琉璃,七彩的云线轻若游丝,天空下,麦花飘雪,柿花端庄,西岭村美得像一个无人涉足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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