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38 李梦初 沙洲上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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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条河,忘不了那个洲。
河是袁河。古老的名称又叫芦水。她从武功山的一脉清泉奔涌而来,历经九十九道弯,八十八个滩。一河之水,莹澈如练,旱季碧波微澜,雨季浩浩荡荡。
源头的芦水,历三乡四镇,湍流峡谷,一路奔过九州,然后出山口,入秀江,注渝水,越新余境,再绕过魁星阁,经来佛洲,与罗坊镇擦肩而遇,入彭家洲。在一个叫一元村的地方,突然转了个弯,以80——90度的角度,一个满怀,深深撞入了沙堤村村后的深潭里。
千百年来,袁河且浅且清,且深且绿,漠漠地横亘于赣中的大地之上,一路奔腾,进入了茫茫赣江的洪流之中。
洲是沙洲。她是沙堤村的一个大沙洲,比十个足球场还大。
如若你到了洲上,遍地可见裸露的沙石,细碎的,滑溜的,颗粒状的,鸡蛋大小的,有美丽的斑纹的……河的南岸,矗立着一线长长的、碧绿的树。柳树,乌桕树,不知名的树,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它们连成了一条美丽的风景线。河水清清,柳树倒映,鱼儿悠游,如诗如画。漫步在整个沙洲上,人们看不见杂乱的芦苇,也看不见霸道的野茫,青草却厚厚地铺在沙洲上,茵茵的,绿绿的。再走近看,无数的草丛里,无不开满了紫云英,一团团,一簇簇,像无数的精灵。有时候,好看的牛屎花也开了,一枝独秀,二枝艳丽,三枝红红火火。
早晨,一群七八岁、十几岁的孩子,纷纷牵了牛儿,慢慢步行到沙洲上去放牧。于是黄牯(牛)、水牯、黑牯,胖的瘦的,皮包骨头的,或前或后,或快或慢,悠悠地走出了牛栏,走出了巷弄,走过了村后的六棵大樟树。
大樟树无不枝叶稠密,像一片片云翳,遮天蔽日。鸟们早早地在树上吱吱喳喳,啾啾鸣叫,发粗天籁般好听的声音。等它们闹够了,不觉也飞走了。
孩子们从树底下走过,一个接着一个,渐渐走上了通往河边沙洲上的小路。
村里去沙洲上有两条路。一条在上屋,一条在下屋。它们都像伸着懒腰的蛇。
全村一百几十户人家,不知什么年代,清晰地分成了三个屋场。一屋就是一片,三屋就成了三片。它们用巷弄连着,又用巷弄隔着。老辈人说,大约宋、明年代,老祖宗酸九公落户于此,八九百年了。他有五个儿子。四房的后裔消亡了,五房的后裔又出村另立,现在,村里只剩下了一房崇诰堂、二房希圣堂、三房美太堂的老幼,子子孙孙生生不息,代代繁衍。
此刻的下屋里,一个孩子起得比较早。他去牛栏里牵了一头刚下崽的母黄牛,睡眼惺忪地从樟树下走过。他觉得,樟树下平平整整的,好像没有长一根嫩草,而树身上却挂满了寄生的枝叶。而且,昨夜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中,又好像下了一场过路雨,所以,早晨的地面上,土还是湿湿的。可是,天一亮,天已经大晴了。
朝霞挂满了树梢,枝叶间充满了霞光。
他赶着牛,慢悠悠地走出了樟树林,走上了那条通往河边的路。
无数的露珠挂满了路边的草头,晶莹地闪烁着珠宝般的光泽。牛和孩子一路走过,露珠便从草头上纷纷掉落。牛的蹄湿了,孩子赤着的脚也湿了,旷野里,现出了一条细细的长线,鹅黄的,葱绿的,绵绵地延伸着,直到了河堤边上的一座古庵门前。
庵是老庵。什么时候建的,没有人知道。但是,老庵不是寺庙式建筑,倒很像一个传统祠堂,而且比祠堂还大些。此刻,庵的影子全不见了,尼姑们也早不在了,但却没有人去楼空。一座油榨占据其中,让它变成了榨油坊。名称也变了,村里人叫它榨下。
榨下的油榨,由一整根巨木做成,体量也特别巨大。
走进庵里,油榨横陈于门口的右侧。一根粗绳悬于三五尺之外的房梁之上,牢牢地吊着一根榨油的撞棍。撞棍比大炮的炮管还要粗。撞棍是用一根大木头做成的,它的头子上,镶嵌了一块坚硬的硬铁。榨油时,三五个人紧握住撞棍,用力地朝着油榨猛地一撞,嘣的一声,发出巨大的响声,菜籽油就从榨底下流出来。再走进去,是几个大大的围囤,里面屯着许多的油菜籽。旁边有一口大灶,大灶上放一口大铁锅。另一边还有一个磨盘,一架风车。大灶烧起来,将油菜籽在大锅里翻炒,一会儿,油菜籽炒熟了,香气四处飘散,弥漫了整个老庵,又渐渐飘散开去,远远就能闻见菜籽油扑鼻的浓香。再进去,就能看见一座碾盘。碾盘也巨大,直径不下七八米,形状如一个圆形。一头老牛,用一根粗绳,一头系在碾盘的中央,另一头套在牛的鼻子上,再在它的脖子上挽上一个套子,用来背着碾盘转。碾槽是清一色的青石条做成,槽里面放满了炒熟的油菜籽。榨油师傅给牛的眼睛上蒙一块布。老牛拉着碾盘,也不用人牵,也不用人赶,它就稀里糊涂地,整天绕着碾盘打转转,好像一往无前似的,一圈、两圈,三圈……没日没夜。熟了的油菜籽渐渐碾碎,又渐渐变成了粉末。将粉末装起来,再倒进灶上的蒸笼里,将粉末蒸熟、蒸透。然后,师傅将它们做成圆圆的枯饼,又将枯饼一个一个地有序排列到油榨里,狠狠地用撞棍榨油。
那年冬天,整整一个晚上,天空中玉龙飞舞,扎扎实实下了一整夜。早晨起来,天上地下一片白,方方圆圆皆成了银白色,真个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是,鸟儿们无处觅食。一群麻雀躲在庵里的屋檐下,腹内空空。晌午了,它们大胆地飞进了庵里。
下屋里走出来一群孩子。他们到原野里看雪,嬉戏,打雪仗。白皑皑的雪地上,时不时飞起饥饿的鸟儿,它们都昏昏然然的样子,慌慌张张地飞翔着。突然,他们发现了几只孤鸟,瑟缩着落在了一棵树上,于是群起而驱逐、追赶。他们都想要将它捉回家中,或者养着,或者玩耍。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蜂拥着驱赶、追逐,不觉追到了庵下。鸟儿在天上奋力振翅,眼看实在追不上了,他们就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鸟儿飞向了远方。
天气实在寒冷,他们都累了,身上也感觉冰冷,于是跑进了庵里,纷纷到火边去烤火。
我的大哥也在那儿。他刚刚十七岁,正在那里当学徒。外面冰雪覆地,冰冷异常,他们却一边烤火,一边设了一个机关,在油榨前捕麻雀。用一个筛米的筛子,置于油榨的前面,暗地里吊一根绳索,再在筛子下放一些谷粒,等着麻雀们来啄食。麻雀们不知人间的诡计,稀里糊涂又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筛子底下,饥不择食地啄了起来。躲在暗处,拉着绳索的人看得真切,突然将手一松,麻雀就被罩住了。
大哥见我来了,将麻雀递给了我。我太高兴了,伸手去接。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将麻雀捉稳,麻雀就振翅一飞,悠忽间不见了。大家慌忙到处寻找,可那只机灵的小麻雀,却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影子。
我很愧疚,也遗憾。
后来想起来,那只麻雀终究会死的,可是没有死在我的手里,甚幸!甚幸!
翻过河堤,走过一小片田野和湿地,三五百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沙洲口。
袁河里流水潺潺,岸边上柳树依依,沙洲在眼前高低起伏。孩子们停在一条小河的河口,将缰绳挽在牛角上,让牛们踏着清清浅浅的河水,慢慢地趟过河去。河水溅起了阵阵水花。它们走上了沙洲,慢悠悠地四散开去,开始自由自在地吃草。
孩子们却却下了河。
河水有三条。最北边的主干是袁河。她在沙洲的上头分出一条支流,形成了一段小河。小河紧靠南岸,在沙洲三分之二的地方,又分出了一条小溪,从沙洲上穿过。三条河,紧紧地将沙洲包抄,环绕住了。一个大沙洲,清晰地分成了两片。
天晴的时候,小河里的水又清又凉又浅,只能覆盖住小人们的脚背,无数小小的鹅卵石沉在水里,一个个清晰可见。孩子们走进河水里,纷纷在小河里捉鱼。
用小手将小河里的沙子扒拢,围起一小片河水,开一个口子,让鱼们从口子里进去。河里的小鱼真多,一不小心,鱼们真从口子里闯进去了。孩子们赶快将口子堵住,然后关门打狗,伸手捉鱼。鱼不大,指头般大小,可是他们抓得热火朝天。
不一会,河面上雾水骤起,汹涌而来。沙洲上,河面上,到处是雾。人、牛、柳、洲、河……全都笼罩在云雾之中,三五步之外,不见人影,只见水雾。雾水在沙洲上翻滚,直冲冲扑面而来。孩子们的头发湿了,眉毛也湿了,浑身水珠漫滴。
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雾霭散去,天空中清新如洗。
我站在一棵大大的柳树之下,安静地看远方的风景。空气那么清新,天空那么澄碧,我就看见了蒙山。蒙山在远处的上高境内,貌似远在天边,却又近在呎尺,此刻却好像矗立在眉间之上,万分地清晰。我望着,就好像望着眼前的天空之镜。
忽然想起了那匹白马。父亲说过的,那匹白马是岳飞的。岳飞死后,他的白马躲进了蒙山,时不时会飞出来,在天空中腾云驾雾。我很想有朝一日,亲眼看见那匹白马腾空而起,在云端里尽情地飞翔。
快九点钟了,牛们留在了洲上,孩子们回到了家里。
不用担心那些牛会从小河里回溯上岸。村里有一个老接生婆,接生婆有一个小儿子,他是一位老单身汉,村里安排他专门在洲口守禁。倘若牛们突然回来,趟过了小河,到岸边上的稻地里来吃稻子、或者到棉地里吃棉花,他会及时将它们赶回去。
中午,很多孩子都不想在家里呆着。午饭过后,他们趁父母午睡,偷偷地溜了出来,跑到了河边,或者跑去上了沙洲。他们脱光了衣服,尽情地在水中玩耍。有人赤裸着身体,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柳树,站到了枝头,然后像闪电一般,咕咚一声,跳入了深深的河水里。也有人像今天的跳水运动员,极尽地爬到老柳树的顶端,簌地一个鱼跃,闪电般钻入了水中。如此循环往复。
大的孩子则有些不同。他们不去沙洲上凑热闹,却都去了庵后。一元村直冲过来的河水,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极深极深的深潭。那里没有飞速的急流,却只有缓慢的缓流,或者回流。哥哥们聚在一处,商量着玩的游戏。他们想出了一个玩法——到河里去找石头。一个人,选一块大石头,独自潜入水中,藏在一个别人不易找到的地方,另一个人,则也要独自下水寻找。所有的人,必须在水里找出这个石头,才算赢了。整个中午,他们乐此不疲。寻啊寻,找啊找,一遍又一遍,直到找到那个石头为止。如果没有人找到,他们就由藏石头的人潜入深潭,将石头拿回来。
二哥是游泳高手。他总是第一个带头,将石头藏到深潭里最隐秘的地方。
夜幕就要降临。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孩子们放学了,他们又欢乐地聚集到了沙洲上。
牛们四散在沙洲的每一个角落,有的还在慢慢吃草,有的则在沙地上翘首站着,有的卧在了树荫下。孩子们不去管它。他们或下水游泳,或捉蝴蝶,或抓蜻蜓,或追逐蜜蜂,或寻找草虫,或到沙滩上挖草药,或在浅水里捉鱼……
柳树上万蝉齐鸣,一浪高过一浪。“哔呦、哔呦”,甚是好听。一些孩子寻了声音,悄悄地爬到柳树上去捉蝉。有用空手抓的,有用长竹竿卷了蜘蛛丝,远远地去粘黏的。
一群孩子,在沙州中间的小河边的缓坡上,围住了金狗。金狗矮矮的,圆脸,胖实,像一个铁墩子。他在那里翻筋斗。缓坡上传来了叫好的声音。金狗双手着地,不停地在那里翻滚,一口气翻了二三百个。有人喊,金狗,用单手翻呗。金狗就用单手翻。一个、两个,三个……又翻了一百多个。停下来喘气。有人问,金狗累吗?金狗说,不累,我还能翻。于是再翻。他不断地翻着,身体就像车轮子一样,飞速地翻滚。
夕阳下山了,沙洲上水天苍茫。远处传来了喊声:“……回家啰……吃饭啰……”
孩子们披了月色,唱着晚曲,纷纷牵了牛儿,各回各家去了。
很可惜,沙洲不在了,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70年代末,还是大集体的时候,村里挂起了一面红旗:“……沙洲改造……”
那年代,村民们仍然缺吃少穿,生产队耕地稀少,粮食严重不足,拙朴的人们战天斗地,向江河湖泊要地,要粮。大部队开进了沙洲,并在河边沙滩的边缘,用沙子筑起了一条新的防洪河堤。河堤冲了又筑,冲了又筑。几年间,沙堤终于筑起来了,沙洲也完全平整了。
两条小河从此消失了,大沙洲也变成了一马平川。村里的地,扩大了好几十亩,粮食却没有增加多少。那是一块沙地,也是一块旱地。袁惠渠的渠水,怎么也无法将它滋润。沙堤还是沙堤,沙地还是沙地,根本长不出茂盛的庄稼,也无法长出高产的水稻。
村民们只能用它来种植芝麻。
到如今,那条新筑的沙堤依然还在,那块沙地也还在,可是完全荒芜了,茅草疯长,巴茅乱飞。那一段袁河,也不再是昔日的袁河了。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在南方,很多年难见一场像样的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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