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楼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十四楼
一
楼层像个闷罐,门被护士把守着。病房的窗子,留十多厘米的一道缝儿,能看到外界。这儿是十四楼。
窗外右侧,一座山,如吼雄踞。脸部光滑,一撮胡须,其他部位草木共生,如毛发。我不知此山之名,更愿意把它想象成观音居住的普陀山,虽少了南海的依托,却渴望能普度众生。山下纵横交错的路,四面八方行走的人。或远离十四楼,或走进十四楼。不管来或走,都已得到观音菩萨的护佑。
我站在窗口,想每棵草木坠着的雨滴,是否在为十四楼腾出空床的人送别。我伸出手,恍若接住这山发出的所有佛光。用左手接,不,右手更虔诚。一接一送,把佛光注入十四楼,让十四楼的众生得到普度。掉光头发的长好,腰腿疼痛的恢复,腹部刀口的还原。主要的是能肃杀,肃杀病变的细胞。
二
最热闹当属买饭时间。楼道里一声招呼,每间病房探出两三个头,围住流动餐车。卖餐员头戴白色餐帽,身穿白色餐服,嗓门贺亮。“十四号”“别乱动”“怎么又拿餐盒?”“先分完订餐,再零卖。”嘴里喊着,手上忙的不亦乐乎,馒头,花卷,米饭,各种小炒菜,也有汤。菜不足一盒,肉一两块,汤盒底部沉着几个肉丁。先按床号为订餐的分配。这是炒牛柳吗,牛柳应该是长条小块,哪有几块?这汤太没味,真是汤啊。我订的乌鸡汤,怎么是老母鸡,乌鸡呢?飞了。旁边一人搭话,卖饭的和买饭的一起笑。现在能订餐吗?只能订面条,面条泡软了,您又嫌?我又不知厨师炒什么菜。怎么这么厉害啊,说话温柔点,能听得见。一问一答,既问清问题,又解了烦闷。
三
我站在主治大夫身旁,看她的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来回滑动,用专业术语描述婆婆的病情。转移至骨,盆腔最厉害,稍有不慎就会骨折,不建议跑远路治疗。我的目光穿过她的手指,在黑白底片上定格,那一块块白黑相间的骨骼,亦或嘲笑我的无知,亦或同情我的脆弱。我定下神情,看到每块白色骨头里面已变黑,有一处,外面也是黑色,只是没处于关键部位,尚无大碍。如果不注意,一个喷嚏都可能导致骨折。大夫继续说。我身上直冒冷汗,想象着盆腔骨折后的种种危害。不能下地,不能翻身,不能自理。一股柔软从心底滋生,声音也小了许多。心想,从现在起,婆婆每走一步路,我都要搀扶,或者一口一口给她喂饭。
从医办室回来,看到婆婆的面孔紧绷着,她知道临床病友是胳膊肉瘤转移至肺,另一个是直肠癌。她仍在强调自己是肠梗阻,然后用重音说,这是她儿子说的。儿子说的,她信。但从那一刻起,她身上不停地冒汗,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下床,虚弱地去楼道走一圈。进屋后,口罩后掩盖着苍白,声音微弱。上次来能走五六圈,这次一圈就累了。说完,挪进洗手间。她嘴里不停地重复,怎么还不输液,我还能回去吗。这次因为加了一项会诊内容,赶上周六日,需要住五天院。我已去护士台问了几次。可婆婆趁我不注意,又去问了一次。回来时,门外两个人用很高的声音,在嘲笑分不清肿瘤和癌症的人。婆婆瞬间拉紧面部神经,因为她刚从护士站回来。又对临床病友说,村里有个人就是肠道出了问题,五年了,也没事。化疗吗?化了。那您的也没事,别担心。我看到临床的陪护,面带笑容,轻松地说着她妈妈的病,别的房间里病人的病,整个十四楼病人的病。说的那么轻松,那么坦然。她是小学教师,已经来了几天,对十四楼每位病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的妈妈头发已经掉光。
四
护士拔掉输液针,一颗大汗珠从婆婆发际间滚落,周围布满小汗珠,密密麻麻。她用右手抹把汗,放松面部肌肉,咬着嘴唇,眼里闪着一道光,仍是没有笑容。护士说,按住。她右手伸向左臂,死死按压针眼处的两根棉签,生怕有一丝闪失。喃喃自语,上次就出血了。
一会儿,她松开手,把棉签放在床头柜,转过身,中规中矩地往上挪了挪。我帮她摇下床,移动枕头,她顺势躺实。睡会吧。我用被单盖往她输液的胳膊,驱赶滞留在体内的寒气。她放下眼睑,又有几滴汗珠溢出。稍顷,发出均匀而又细小的鼾声。四天了,这是她第一次放松。
上次化完疗,婆婆的腰腿部肌肉开始痛。我们和她说,是输液后的正常反应,别担心。止痛药不见效,她开始失望。消瘦的脸,堆积的皱纹随着嘴角动,没有光泽的眼神,流露出一层又一层的无奈。我还能好吗?不治了,白瞎钱。公公坐在炕角,有一分希望也治,别乱想。说完,走到院子,抹两把眼泪,扎进菜园,用铁掀挖那根枯萎杏树的根部。自从婆婆生病,这棵杏树的叶子开始发黄。公公挖开树的根部,晾晒被虫子咬坏的洞。随着公公的一挖一铲,黄色的叶子落在地上,很是无辜。那洞也越来越深,不知虫子藏在哪里。
五
夜里,我们在病床缝隙里躺下。整个房间铺排得很满,横着的,竖着的,和衣而卧,楼道里的灯渐渐暗了。我在瑜伽垫上铺了被子,头朝门的方向。这个方向离房间稍远,离房间里每个人发出的声响稍远。我翻过来,倒过去,睡意早已蒸发,病房里空气是紧的。我发根上翘,眼睛发红,心脏一缩一缩,带痛地震颤。眼睛盯着《呼兰河传》的内容,想用里面舒缓的语句提醒自己,别急别急,空气会跟着心情的节奏走。我让眼睛放慢速度,由一目一行变为一目一字。瞬间,呼出的气体不那么烫了。夜里,三个病号轮番翻身,起床,去洗手间,把白天流进体内的液体,一点点释放干净。她们的脚小心地绕开躺在地上的我们。
玻璃窗那道十多厘米宽的缝儿,被半面窗帘遮挡着。农历初八的月亮叫偃月,是半弦月。那个挂在空中的半月形离十四楼很远,离我们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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