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块砖

我调到平武中学上班，遇到了王兴发。知道王兴发是一名英雄，那是三年后的事了。

那天早上，我在教导处打印室印资料，一个穿红裙子的女老师，她的脸蛋红苹果似的透出莹润的光，她和王兴发的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好奇心驱使我不停地追问。我一问，王兴发的脸就红了，耳朵和脖子也红了，像酒精过敏的人喝了几杯烈酒。他说起了那些往事。

1993年10月22日晚九点过，张老师跑进电视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兴发，快点，有个外头来的社会青年，把一个女生弄到教学楼后头去了。王兴发拿起手电筒，跟忙跑过去。跑到教学楼后边的水塔边，王兴发看见一个小伙子，个子很高，嘎吱窝里夹着一个女孩，他低头正想对女孩非礼。女孩吓得发抖。王兴发扯着嗓门大吼：过来！过来过来！给老子过来！你小子想干啥？这是学校，她还是个学生娃儿，耍流氓也不看地方。雪亮的电筒光射得高个子睁不开眼。高个子不开腔，松开女孩，站着不动。王兴发上前一步，一把把女孩拉到身后，示意女孩快走。王兴发听见女孩向教室那边跑去，他突然伸手抓住高个子，将其双手反剪，押着高个子往校外走。高个子一路老老实实的，没说一句话，到校门口却突然冒火了，他猛地挣脱双手，转身，一脚踢过去，王兴发迅速闪到一边。高个子又一拳朝着王兴发的面门打过来，王兴发一闪，躲开高个子的拳头，照着高个子的脸一电筒打过去。高个子躲闪不及，闷哼一声，一个扑趴，绊了个狗啃屎。高个子不动声色，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手一挥，王兴发应到膝盖疼了一股，感觉不对，定睛一看，高个子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匕首在路灯下闪着寒光。高个子拿着匕首，对着王兴发的脖子一挥，王兴发头一偏，匕首尖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血流了出来。王兴发也冒火了，他拿出在部队上学的功夫，三拳两脚把高个子打趴在地上，夺过匕首，把高个子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又使劲捶了他两拳头。

争夺匕首的过程中，匕首把高个子的肚子划了一刀，高个子受伤了。高个子的肚子被划拉出一道口子，口子应该很深，因为高个子的肠子露了出来。高个子的肠子掉在肚皮外，他居然还跳着颗颗，想打王兴发。这时，全校的男老师都赶过来了。田校长和一个男老师连忙把李国辉老师的货三轮推来，把高个子送进了县医院。王兴发整个裤腿被血染湿了，他拉开裤腿一看，只见左腿的膝盖左上边有一条长长的口子，口子上的皮肉向两边翻卷，像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到了医院，医生一边给王兴发缝合伤口，一边奇怪地问，你这腿杆咋个起的哦？这么多疤！火烧了的？

说起满腿伤疤，王兴发仿佛回到了当兵的岁月。那是1990年9月18日早上，一架飞机刚刚维修好，正在试车。飞机油箱的盖子没盖紧，油喷出来了。因飞机尾部一拖，在地上擦出火花，飞机着火了。王兴发刚刚走到空军地勤厂房机械部门口，看见飞机火势熊熊，王兴发顺手拧起灭火器，迅速冲过去。身高一米六五的王兴发，走在一群兵哥哥中间，毫不起眼。但是，从小学起，每天往返八十分钟的上学山路，练就他一副好身体。认识他的人都开玩笑，说他身体倍儿好，是个“铁砣砣”。新兵训练满三个月，部队上组织了一千多人在机场进行万里长跑比赛，包括十四名飞行员，所有的地勤兵和机务兵。铁砣砣王兴发参赛，获得第九名。

9月的甘肃酒泉寒风呼啸，地面结着一层厚厚的暗冰。王兴发动如脱兔，还没跑拢，脚底一滑，呲溜一声，整个人一下子滑到了飞机尾巴下面，油喷在王兴发的双腿上。王兴发的腿干柴着了烈火似的，燃了起来。火越烧越旺，一个灭火器势单力薄，根本不起作用。身后，战友们赶来了，一人提着一个灭火器，有人忙着灭火，有人对着王兴发的双腿就喷。王兴发的裤子在火光中化成一股青烟，混着飞机燃烧的浓烟四处飘散。王兴发的两腿裸露在空气里，寒冷的空气是催化剂，王兴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腿杆上的皮肉纷纷裂开、下淌。一个趔趄，王兴发倒在了地上。

基地主任马上联系直升飞机，直升飞机有事不能来。基地主任跑去开出自己刚买的伏尔加轿车，把王兴发送进解放军陆军第二十五医院。

王兴发的大腿、小腿全被烧伤，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更糟糕的是他的两个膝盖，皮肉烧没了，露出了骨头。医生预计，王兴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训练基地派了一个战友，专门对王兴发进行二十四小时护理，还派了一个活泼可爱的文工团女兵，陪王兴发说话，给他唱歌、跳舞，给他解闷并对他进行心理疏导。烧伤后，王兴发的双腿成了两根木头——直直的，硬邦邦的，难以抻曲自如。一次又一次地植皮后，烧伤渐渐好转，王兴发咬紧牙关，天天锻炼。对王兴发来说，一个简单的下蹲动作都难上加难，他一次又一次地蹲下，立起来，再下蹲，再立起来......每一个简单的蹲下和站起都是刀割斧砍般的疼痛。王兴发每迈动一次双腿，膝盖周围的伤口就裂开一次。出院没几天，王兴发又进了医院，因为锻炼时，膝盖周围植上的皮全部撕裂开，鲜血淋漓。为了能站起来，为了能蹲下去，为了能迈开双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王兴发天天坚持锻炼，汗水一次次湿透衣衫，鲜血一次次染湿裤腿......一年后，回医院复查，奇迹发生了，王兴发的烧伤恢复了99%。医生望着王兴发的双腿发楞，不敢相信，不停地说，神奇，真是太神奇了！我行医几十年，遇烧伤无数，你是恢复得最好的一个。

高个子用一把匕首，让王兴发住进了平武县中医院。医生一边听王兴发说腿上疤痕的由来，一边为他缝合伤口。医生离开时，忍不住顺手摸了下王兴发小腿上的疤痕。第二天，天麻麻亮，全校班主任带着学生来医院看望王兴发。那时，平武中学有高中部和初中部，师生众多。平武中学与中医院隔着一条街，步行仅需两分钟。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王兴发看向窗外：大门口的街上挤满了学生；中医院围墙里边的坝子里站满了学生。学生从楼梯口涌上来，把中医院围得水泄不通。县上知道了这件事，要奖励王兴发五千元钱，喊教体局出钱，教体局经济紧张，最终不了了之。不过，广播里每天滚动报道王兴发保护女学生，与歹徒勇于搏斗的事迹，足足报道了一个月。王兴发成了县城里的新闻人物，成了老师和学生心目中的英雄。

1994年，学校将保安王兴发调到宿管办上班。无意中，王兴发听见几个同学边往宿舍走边摆条，说李一安老师班上有个女生，叫王娟，唐世俊班上有个女生，姓何，这两个女生家里比较困难，每天只能吃个半饱。一天三顿饭，总共消费二块五：早上吃一个包子，五毛钱，喝免费的汤。中午买一块五毛钱的饭菜。晚上吃一个包子，五毛钱，喝免费的醋汤。王兴发听着，心里怪难受的。之后又听见过几次，还是说的那两个女生。一次闲谈，王兴发给一个战友说起这件事，这个战友是平武县烟草公司的周森林，他和王兴发一样，都在部队里入了党。周森林听了，说，这两个女娃儿这么困难！那——我们去资助一下？王兴发当兵时救火致残，有一个二等一级的残疾证，残疾补贴一个月五十块钱，他领了残疾补贴，全部资助给小何。周森林资助王娟。每月月初，他们两个分别把五十元钱直接送到两个女学生的手里，连续三年，直到小何和王娟高中毕业。

在平武中学，王兴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他当过团委书记，做过宿舍管理员，搞过后勤，干过保安，在打印室为老师们印过资料，现在在学校物管办上班。2018年8月，对口帮扶平武中学的绵阳市南山中学有了扶贫任务，为了节约教育资源，学校决定让南山中学的老师上课，让王兴发代替南山中学的老师去扶贫。王兴发开始了一边扶贫一边上班的生活。

两个月后月，王兴发为贫困户争取火炉补助。三十户贫困户，每户五百元钱。南山中学说拿两万，最后只给了一万。钱不够。王兴发找到平武中学校长吴绪光，软磨硬泡，平武中学答应捐款五千元。一万五的烤火炉钱到账。

平武的冬天，寒风肆意，漫天飞雪，天特别冷。有了新式烤火炉，灰尘和烟子都排在了屋子外面，墙壁不会熏黑，家里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老百姓有了烤火炉，少了烟熏火燎的痛苦，屋子里温暖如春，一家人围炉而坐，烤火、吃饭、摆条，整个冬天都暖烘烘的。烤火炉桌面中间有个圆形的炉口，可以用来烧水、煮饭。圆形桌面可以当餐桌，即使寒冬腊月，零下十度，吃饭时间再长，饭菜也不会冷，热腾腾的，暖胃。文广新旅局又资助了一些资金，均价七百多一个的烤火炉，全村老百姓都安装上了。

水晶镇竹柏村是王兴发扶贫的地方，位于四川盆地西北部，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过渡的东缘地带大山深处，每年九月进入冬天，第二年四五月还有积雪。与王兴发一起扶贫的一个女孩，叫张丹，个子非常高，跳舞跳得很棒。扶贫时，每天要走很远的山路才能到贫困户家里。有一次，大雪覆盖了整个竹柏村，路面有冰，滑溜溜的。张丹走一步，滚一跤，爬起来又走。刚走一步，又摔一跤，摔地哭稀流了。路边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那是王兴发去找棕树的足迹。雪花簌簌地落，掉在王兴发的头上、脖子里、衣服上。他找到棕树，剥下棕，搓成棕绳子，在鞋子上绕一圈，绑紧。防滑。王兴发给张丹和同行的其他同事搓了棕绳。他们也学王兴发，将棕绳绕一圈绑在鞋上。有了“防滑神器”，张丹再也没有绊跤。

王兴发和其他扶贫人员一样，与贫困户同吃同住，见啥做啥：打地坪、拌灰浆、扫扬尘、除草、打菜籽、掰玉米、搬砖头、背石头、挖地......曾经给一户贫困户推水泥浆，从早到晚，推得手发麻，脑壳上挂满扬尘和蜘蛛网，衣服裤子脏兮兮的。同行的女同志把买来的菜、肉拿下车，洗干净，在厨房里做饭。

贫困户彭顺唐，家里只有夫妻俩，均70多岁。男的腿无法走路，成天坐着。女儿远嫁他乡。种、收庄稼全靠王兴发。瓦房子有个王通魏，他的猪圈烂朽朽的，快倒了，但他不拆。主管王通魏的李局长一次又一次到家做思想工作，就是做不通。王兴发跑去，一边帮着干活一边开玩笑地说：你这猪圈也算危房，如果不拆，二天垮了，把人砸到了，你要负经济责任。到时，我们还会强行给你拆了，搞不好还要罚你们的款哦。一听说罚款，王通魏害怕了。第二天，他老婆找些人，连更晓夜就把猪圈拆了。李局长和村主任跑到水晶“马记”，要了一堆豁皮板子，拉一皮卡车去，锯地锯，比地比，一会儿就把猪圈给围了起来，再往猪圈里填一些土，种上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烂猪圈成了围着木栅栏的菜园子。

贫困户魏强，路边有四间木架子房，敞起，简陋到难看的地步，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他们也不愿意整理。下雨天，王兴发跑去，坐着和他们吹壳子，还笑眯眯地说，你们不把房子弄好，四改两建肯定不能享受。迟早我们会给你们拆了。那时，不仅这四间房子就没了，说不定还会罚你们的款。魏强一听，忙着请了几十个人，几天就把房子装修好了。墙涂得雪白，地坪打起了，望楼也做好了。

说起“罚款事件”，王兴发偷着乐。他笑着说，其实，哪有罚款的事，不过是我的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