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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高原行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出康定城,318国道在折多山上蜿蜒抬升。沿途的树越来越矮、越来越少,天也变得近了。阳光下,雪山和草甸构成夏日里最美的风景。司机洛桑江措当起了兼职向导,介绍这座山的一些情况:“折多”在藏语中是弯曲的意思,迂回的公路像回形针,一个弯扣着一个弯,当地人有句话叫:“吓死人的二郎山,翻死人的折多山”。折多山是大渡河、雅砻江的分水岭,也是汉藏文化的界山,翻过了折多山,就正式进入了康巴藏区。
      不知道盘旋了多少个弯道,垭口到了。黑色巨碑耸立路边,标注着山的名字以及垭口高度——海拔4298米。高大的白塔肃立草岗,各色经幡萦绕四周。很多车辆都停下来,很多人都涌上去。我没有加入拍照留影的人流,站在一旁默望蓝天白云下的佛塔、经幡,内心一阵悸动,只觉浮世遥远,惟剩纯粹的我。
      停留十分钟左右,折折弯弯下山,途经新都桥。三五成群的牦牛在草地上悠闲漫步,偶尔甩动尾巴抬头斜睨路过的车辆和行人,又自顾低头啃食起来。饱满舒缓的山坡滴翠溢碧,各色花朵点缀其间。小河清波若镜,映照草场炊烟……看着我们啧啧惊叹一脸陶醉的样子,洛桑江措揶揄道:“新都桥算个啥喔,好看的还在后头!”
      听了他的话,我们对前路满怀期待。临近中午,肚子唱起了反调,大家都抓起牦牛肉干大嚼。洛桑江措嚼着肉干,嘴里呓呓唔唔:“牛肉干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出味道。”我们放慢了速度细细品味。当真,这来自康巴高原的牦牛肉干,入口香脆化渣又不失柔韧,慢慢咀嚼,唇齿生香,味道妙不可言。  
        “看来这吃法大有讲究啊!”
    “不是吃法问题,是肉质和气候原因,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牦牛,吃过冬虫夏草,啃过贝母灵芝,原生态的肉,味道会差?做肉干时,白天风吹日晒,夜晚渍雪凝冰,早晚巨大温差导致肉质松脆,味道会差?生态牦牛肉,好吃有嚼头!”洛桑江措嘻嘻哈哈的话语像广告词,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理塘是当天的目的地,需翻越剪子弯山。沿途看到不少骑自行车的驴友,徒步前进的背包客,其中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看来,地球第三级的诱惑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到了山顶,起伏的山脊呈大折弯,在苍茫云山中豪迈一剪,然后天高地阔地逶迤绵延。在观景台遥望,云横四野,天是高原蓝,地是高原绿,地毯一样的草原向远方伸展,星星点点的牦牛在安详地吃草,一切都像置身在画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一片片不规则的石块堆砌在一起,上面或书或刻藏语经文。石刻的经书,字体大小随石,其色斑斓。远方茵绿的山体上,一串巨大的经文冲击着大家的视觉神经。线条流畅秀丽,一派宝相庄严,那是藏传佛教徒刻绘在世界屋脊上的六字真言。经书下面,大片大片的经幡结成阵图。山风啸聚,云岚漫涌,五色经幡随风鸣响,那是大地在风中诵经的声音……
      雪域高原的藏族同胞大都信佛,相信自然的崇高、灵魂的高贵。在佛的世界里,行为本,善为上。他们认为个人的力量渺小,每日手持经筒诵经礼佛无法修持到佛境。于是,这些高原佛子,以风为马,以水为使,以木石为媒,以大地为书,只为传经。释迦牟尼是心中的佛,白度姆是心中的神,苍天大地是心中的至圣,山川河流是心中的尊者。
      远方山体上的六字真言,以及我沿途所见,那些刻在山壁上的巨大佛像,那些描绘在山岗上的经书梵文,都是大地上的纹身,是藏人心中的图腾。面对这样的场景,一切语言表达都苍白无力。感受她的神圣,我不愿靠近,也不愿发出哪怕一丝声响,唯恐惊扰那亘古深沉的禅境。
      汽车继续在山巅与山巅之间穿行,遥遥邂逅了许多雪山,包括格聂雪山,亚拉雪山和贡嘎雪山群峰。虽然有些雪山是第一次看到,但我并没有将它们拍摄入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已经满足。照片只能定格当时的景象,却无法记录彼时的感受。记忆也许会在岁月中淡远,但我与雪峰的一见钟情的内心体验岂是文字或图片所能承载。
      打开手机,想发几条微信——无法链接,想百度一下理塘——无法链接,想给家人写条平安短信——发送失败。无奈之下,在卡子拉山上,打开播放器,在高原上聆听仓央嘉措的《问佛》:
    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不为来生,只为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天上的仙鹤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
    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转回。
      ……
      据传,24岁的仓央嘉措在青海投湖自尽后,人们就根据这首诗的指引,到理塘寻找到了他的转世灵童,即后来的七世达赖。高原诗心,恋恋红尘,谁又能真的出世,到底心里有不舍的牵绊。   
      汽车下坡,大地的胸膛——毛垭大草原沐浴在霞光中。下车奔向草原,坐在草地上贪婪张望,满天流霞似锦,满地牛马如织,山坡上还有白色的帐房……洛桑江措介绍,理塘,在藏语中意为“平坦宽广如铜镜的草坝”。县城所在地海拔四千零一十四米,堪称世界高城。
      县城虽小,街上却熙熙攘攘。高原风大,藏民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女的大多蒙着面巾,只露一双明目。城中心广场上,昔日的“草原之王”格萨尔巍峨成的巨石雕像,一对石雕的仙鹤作翔舞状,身姿飘逸曼妙。广场上,街道边,到处都是身着各色藏装的人群,还有不少披赭红僧袍的喇嘛,光头的、蓄发的、戴着高高僧帽的,林林种种。一位年迈的喇嘛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喇嘛站在广场边。老的神态安详遥望远方,小的面色红润,眼睛黑亮澄澈,僧袍显然过大,几乎不是穿上去,而是裹上去的,倒也收拾的紧实妥贴。一串细长的佛珠在身上斜绕几圈。一老一少都没有说话,只是手牵手默默地站在那里。这样的景象,是出世呢还入世?也许问题本身就不需要答案,只觉得心中一阵宁静。
      找到下榻的宾馆,步行到外面找吃的去处。夜幕已经降临,街上的藏民还许多,街边虫草摊前围满了人。充耳的藏话,我们不懂,一种生硬的隔膜感油然而生,外乡人啊,无法融入。还是洛桑江措好,汉藏皆通,交流起来没有距离。      
      吃过饭回宾馆房间,网络不好,被外界抛弃了的感觉让心情有些惆怅。头部传来微微胀痛感——高原反应了。滚了一夜的床单,头疼失眠,喝了红景天口服液,不顶事;数了成千上万只白绵羊,还是不顶事。邻床的鼾声均匀洒在暗夜里。唉,天堂草原广阔的胸怀咋就容不下我呢!好在头疼和失眠并没有把我心情搞坏,反而把我弄兴奋了,草原啊草原,无论你怎样拒绝和捉弄,反正我来了。也许我的草原之恋是单相思,但是我来过了就无怨了。就这样,在兴奋和疲惫轮回之间,彻夜到天明。凌晨眯过几分钟,感觉不是睡着,而是晕过去了。
      天微亮,迷迷糊糊起床,迷迷糊糊吃饭,迷迷糊糊上路。
      清晨的毛垭大草原,空气清新甜润,帐房的炊烟和晨雾弥漫在一起,草场上喧腾着牛欢马叫。可惜我头疼困乏,迷迷瞪瞪闭上眼,汽车变成了我的摇篮,好舒服啊!但睡得有些不甘心,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窗外的草原,一会又看看窜到公路上撒欢的牦牛群……
      眼睛不停地睁闭交替,汽车经过扎嘎神山,看着满山缠绕的经幡和哈达,看着在佛塔前朝拜的信徒,睡意飘走了,万能的佛啊,你在拯救我吗?
      我的兴奋刚被点燃,绝望猝然而临。前方正在铺油路,下午才能通行。怎么办?铺路的工人告诉我们:绕道。绕哪里?山上。
      前面有车调头而去,我们紧紧跟上,新的发现和体验来了。灵感让我改了一位鲁姓老人家的一句话:
      “山上本没有路,走的车多了自然就成了路。”
      辗着前车的辙印,冲锋上山。一辆军用吉普在众多羡慕的目光中怒吼直冲上顶,看着都带劲。我们的车不敢冒险,保守地走“之”字路,顺畅上山。有几辆车不幸在坡上抛锚,很多司机和游客都下车来帮推车,推了几下,众人都累得扶膝吁吁喘气,四千多米的高原,缺氧啊。几个牧人赶来搭手,真行,面不红气不喘,一气呵成,推车成功。拍掉手上的土,烟卷在陌生人间传递,大家都呵呵笑着,群山之巅的笑容,很真。
      爬上第一个山头,有经验了。于是,一会儿冲刺上山,一会儿俯冲下山……我们坐在车上不断地“前俯后仰”,在只有方向没有路的高岗上绕行成功,冲下一片牧场,欢呼上路。辽阔的草原上,车驰如飞,速度提到140码,洛桑江措还谈笑风生,感觉倍儿轻松……
      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窗外一片史前景象!群山浩邈,乱石峥嵘,大大小小的海子镶嵌在嶙峋怪石间,壮阔而肃穆,令人骤生惶恐。什么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到这里,就全明白了。这里是海子山,是青藏高原最大的古冰体遗迹。
      贪恋这段蛮荒,下车一阵狂拍,恐惧这片苍凉,上车逃之夭夭。我又诗意地睡过去了,梦到自己躺在草原,白云柔软地盖在我身上。梦中错过了神奇的兔儿山,错过了美丽的桑堆,错过了飘荡的风马,错过了某座寺的某座佛……我的灵魂本该在高原奔驰,但可恶的肉体却把这里 当床,和康巴高原的约会被我弄得支离。

      在乡城吃过午饭,翻越巴姆山,藏语巴姆是“骑虎观音”的意思。 到了山顶,往下一望,乡城的巨大谷底就在我们的脚下。峡谷农庄和高山草甸无语对白,鲜花浅浅的铺满了山坡,黑的牦牛和白的马匹低头悠闲觅食。硕曲河由北而南纵贯全境,像一根玉绦把座落在沿河两岸的白色村寨连在一起,犹如串串佛珠。青山、树林、草地、河流构成的自然风光,在白藏房的点染下,突然有了清爽、迷人的韵味。太阳在西边的山顶穿过云层透出的光线,象探照灯在墨绿天鹅绒般的田野上画出一条光带。云彩飘过,白藏房和田野里的庄稼不断的变换着色彩……     
      越过三座四千米以上的高山,下到得荣县境内定曲河边的山谷。这里位居大香格里拉的区域,地处横断山脉东缘,属于中国最美丽的区域。散落的村庄和梨树从眼前掠过,想想梨花盛开的季节,这里的景色应该更加俏丽。河谷里有一绺绺细长的麦田,麦子熟了,身着深色藏装的妇女在弯腰割麦,车窗变成了流动的油画框,有点高更或者梵高的画风。
      走过这段山谷,视野突变。满眼裸露的山石,河水躁动不安。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路前行,感觉风是燥热的,地是焦灼的。路边有独行的或结伴的牛,不是牦牛,是黄牛,体格很小,很瘦。野草浅而稀疏,牛啃得很有耐性,没草可啃的牛就像流浪者一样踽踽行进,前方,或有青草如梦。我不知道,这片贫瘠的土地如何养活这些生命?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又是怎样走过这几千、几万年的?
      就这样一路问,一路想,汽车沿着峡谷深处的定曲河顺流而下,穿过猪牛漫步的县城,来到金沙江畔。作为云南和四川界河的金沙江,浑褐沉默的江水还没有体现出中国最长河流的王者气派,只是在定曲河汇入金沙江那个著名的三山夹两江之处,看到定曲河的碧波被褐色的金沙江最终“吞没“的景象,会依稀感受到第一大河流不动声色的威仪。
      其实,在我心目中最具震撼感的,是一段路上完全的地老天荒,不论是在对面云南的山体,还是这面四川的山峰,几乎没有一丝绿色。褐色的山,褐色的江,大自然的画师,无情地甩尽褐色的染缸……尘土飞扬的颠簸险路,以及提示前面会有飞石的路牌,让我们一路凄凄惶惶。几度峰回路转,仍然一如既往的沉寂蛮荒,直令你恍惚是坠落到了世界的末日还是穿越时空来到亘古的天地。
       顺江而下,除了几座横跨峡谷的大桥,以及一会儿平整一会儿残破的水泥路外,现代文明的繁华外衣没有披上这片土地。也或是盘古开天起这里就一直素面朝天、不著铅华。但是,生活于清风雅雨间的人们,当万物生命归于原始苍凉,这样猝不及防地与我们遭遇,除了震叹,惟余茫然。
      我们这些人远行的初衷,本来是蓝天白云,森林河流,雪山草原,以满足回归自然的心情。但其实,我们的体力和内心又很脆弱。在现代生活的环境中,我们已经失去了祖先身上的坚忍和野性。所以,当大自然以另一幅裸露而又狰狞形象出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既想逃避我所在的城市,但又离不开我归属的城市;我向往大自然的原始风光,却不能在物质匮乏的环境下坚守终老。
      出了大峡谷,中甸高原就在前方,翠绿的草原浪漫铺展,宝石般的海子在霞光中泛着瑰丽的色泽。惊叹眼前的奇景,同时又心生怀疑,是不是苍凉得荣的衬托,中甸才显得魅力无限。如果把此刻的中甸放在比如理塘这样的地方,她还敢不敢叫香格里拉?没有去过稻城,却开始为亚丁抱屈,稻城的爱人——香格里拉,被云南一个叫中甸的男人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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