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鲻鱼

桃花鲻鱼

三月三，是个好日子。好在哪里？可以踏沙滩啊。踏沙滩有什么趣？能捡到很多很多的螺呢。彩英阿婆说，近边近岸的各种螺都会在这一天爬上沙滩，它们要开会。

螺，也识时务，是俊杰。大地回春的时候，大海也回春，是适宜螺们繁殖的黄金时光。

我和阿海、阿红早已穿上了凉鞋，亮出脚趾头，去岁包裹的指甲花还隐隐停在脚趾头，不肯离去。“咚咚咚，咚咚咚”，踩踏声和欢笑声互相斗劲，滚落在泥涂里，吵醒了跳跳鱼啊招潮蟹啊蚶啊蛤啊，它们爬出洞，东张张，西望望，待我们一抬腿，便不见，留下了一条草蛇灰线。

声音还惊醒了不远处的那些大鱼。什么大鱼？蓝点马鲛鱼，它被称为鰆鯃，村民们宝贝着呢。还有什么鱼？鲻鱼。彩英阿婆说，清明节庚，桃花朵朵开，这时候，马鲛鱼和鲻鱼差不多就要来象山港作客了。

村民们早就摩拳擦掌，等着这一刻。

阿海的父亲叫韩立金，但人们都叫他海里精，他是大海的儿子，知道大海在什么时候来什么样的客人。阿海穿得比我们都要时髦，玩具也紧跟城里人的潮流，枪啊，汽车啊都是铁壳子，我们手里拿的是自制的皮弹弓，木头做的。知道了吧，阿海的父亲在海里讨生活，成精了，这钱就像海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他家，用不完。
好了，只要海里精迈向陈君庙，我们都知道，鲻鱼要来了。鲻鱼的家在大海，怎么知道陆地上的桃花要开了？这个问题真真让人好奇，是谁在通风报信呢。彩英阿婆说，大海跟土地一样，什么时令种什么蔬菜，什么节气捕什么鱼虾，这都是老天爷定下的。

黄昏，我们集中在香樟树下，等来了阿海。阿海说，我阿爸这次捕鱼，捕到了整整一船的鲻鱼。阿爸驾着船候在海带棚旁，黑压压的一群鲻鱼游过来，比开会的人还多，这些鱼呆子纷纷“噼哩啪啦”往船上跳。阿海两眼放光，鼻尖因兴奋变得红彤彤，讲得绘声绘色，好像他也在现场似的。脑补一下“噼哩啪啦”往船上跳的画面，可真带感，那鲻鱼绰号跳艇，名不虚传。陈君庙的菩萨保佑着阿海的父亲，怪不得每次出海，都要烧香磕头。

海里精人缘好，遣阿海给隔壁邻舍送一条鲻鱼尝尝鲜，彩英阿婆自然是其中一个，彩英阿婆镇着周边几个村的小孩子呢。谁家孩子有头疼脑热，都会叫阿婆念经帮忙，阿婆只要念念经摸摸头，病就好了。阿婆收下鱼，夸这条鲻鱼真鲜亮，冬天一定穿了棉袄。阿婆就是我们的十万个为什么，冬天的鱼跟我们一样也要穿棉袄吗？鲻鱼啊，跟别的鱼不一样，冬天的时候，它怕冷，裹着海藻当棉袄，饿了，吃点海藻。等到这里的桃花开了，鲻鱼成群结队游过来，一边游，一边脱掉棉袄。

鲻鱼身型好看得很，头部圆筒型，胖乎乎的，身体狭长，尾部侧扁，鳞片圆的，锃锃亮，除了肚皮白色，其余呈青灰色。爱吃海藻的鲻鱼，没鱼腥气，因此倍受人们的宠爱。烹制方法很简单，去掉内脏，洗净，撒上一把切碎的咸齑，不放油，用清水煮，味道清鲜得连剩下的汁水都倒进饭碗里，吃空。再细致一些的做法，洗净鱼后，倒点黄酒，用盐抹一下鱼身，翻个面，再翻个面，静置入锅。此时，正是春笋上市时分，笋片断不可少，刚掘来的黄泥拱笋最佳，切几片覆在鱼身上。蘑菇片、火腿片、生姜片都可以有，也都可以没有，有了，这些食材沾了鱼的光，更鲜。没了，鱼味同样出彩。切碎的咸齑能助鲜，纷披一身。盖上镬盖，旺火蒸，注意，人别走开，十分钟起锅。撒一把碧绿的葱花点点睛，金黄的咸齑，雪白的鱼汤。鱼肉连着咸齑挟起，送进嘴，抿一下即化，鲜，真鲜。若过了十分钟，鱼肉的味道就打了折扣。若这道菜放油，对海边人来说，是暴殄天物。
大海跟土地一样，没错，什么季节吃什么鱼，你听听家乡的歌谣，还能跟三国人物连起来，唱：

五月鲳鱼眼睛青，瓦岗寨英雄程咬金，
三斧劈倒裴元庆，半路遇到老杨林。
六月鲻鱼哔哔跳，三国英雄算马超，
西凉马超来追曹，割落胡须又弃袍。

这就说明鲻鱼从三月三能吃到六月，但唯有春天的鲻鱼，才配得上桃花鲻鱼的名字。就像马鲛鱼，唯有在清明，才配叫鰆鯃，过了清明，叫扁担翘，过了立夏，连晒鱼干都不行，叫上船烂，上船就烂。可见，什么季节吃什么鱼是老天爷早就定下的事。

海边人吃海鲜顺应自然之道，讲究应时应季，吃鱼讲究一个鲜字。清蒸最佳，过了时辰，才会考虑用红烧，用油把鲜味焖出来。吃不完的海鲜，用盐腌，用太阳晒，用酒糟糟，贮藏在瓶瓶罐罐里，客人来了，是待客的珍馐。

彩英阿婆说，阿海为什么这么聪明，吃鱼啊。

有一次我找阿海玩，阿海母亲在院子门口扯着比她还高的渔网在骂，“受够了受够了，太腥气了，命苦啊。”“阿海，你要好好读书，考出去，我跟着你，我不要呆在这里。”阿海低着头，快速跑出家门。

有吃不完的鱼，阿海母亲还叫苦，让人想不明白。对了，海边人禁忌多，是不是这些让他母亲烦了？吃鱼不能翻身不能搁筷，吃光了一面，绝不能把鱼翻过来，而是要用筷子夹去鱼的中骨，接着再吃鱼的另一面。翻鱼意味着渔船覆没，搁筷意味着超载，吃好饭，若倒扣空碗，意味着覆船。调羹也不能反放，反放就是对船神的不敬。那次，阿海家来客人了，一条红烧鲻鱼吃得客人眯眯笑，连连说：“来得真是时候啊，刚好桃花鲻鱼上市。”客人给阿海带来了一只自动铅笔盒，阿海心里美着呢，见客人吃完一面后不动筷了，讨好似地把鲻鱼的另一面给翻了过来。海里精立刻翻脸，把筷掷过去，手也劈过去，五条手印海水一样漫上阿海的脸，阿海母亲护着儿子，泪水流了一脸。

海里精对这一切特别迷信，“初五、二十三，神仙出门挈空篮”，每月的这二天是海里精的休息日，绝不会出海。
桃花季节的鲻鱼，在古代就有诗云，“鲻鱼味美胜鲈鱼”。后来知道清蒸鲻鱼，放置一夜可以变成鲻鱼冻。更没想到的是，鲻鱼还能做刺身，切薄，一片一片，蘸点芥末，送入嘴，一股热辣辣的暖流在鼻腔里冲锋陷阵，刹那，舒爽遍布全身。于是，一次又一次，冲锋陷阵，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这时，我已经为人母，尝遍了很多美味佳肴，第一次在自助餐上吃到鲻鱼的刺身。

脑海里突然跳出阿海的身影。

阿海考上大学前，母亲离家出走了。考上大学后，海里精在一次出海捕鱼中，伤了腿，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只能做陆地鸭了。

阿海在北京读大学，留在那里工作。海里精每年都会寄些鱼干过去，不知阿海现在吃鱼翻不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