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我和父亲住在一起。这里是大学校园里的生活区，十几幢居民住宅楼不规则地散落在校园一隅，其间有一些树和绿地分散在各处，没有闹市的喧嚣，没有汽车的轰鸣，也没有小贩的叫卖，真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然而，这样的地方对我来说好象意味着更加寂寞。这里楼上楼下、楼前楼后住的大多是老年人，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除了父亲以外，连个想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总是感到不被需要的寂寞。
    一天，我陪父亲逛街，逛到了花鸟市场，各色的鸟儿千姿百态，我对父亲说：我们也买一对鸟吧，它们多可爱。起初父亲不同意，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就买了一对名叫牡丹鹦鹉的鸟儿。
    这对小鸟有多可爱我真是说不完，浑身羽毛翠绿，头部褐色，颈部一片金黄，再加上一个弯曲而鲜红的小嘴，让我看也看不够。只要他俩啾啾一叫，我就忍不住蹲在鸟笼前斗弄它们。起初它俩很怕我，只要我一蹲在那，它们就钻进笼里的小木房里不出来，不时地把小脑袋伸出来看我，一付警惕劲十足的样子。后来，它俩不那么怕我了，见我蹲在笼子前，就一动不动地和我对视，有时，我把一根手指伸进笼子里，它们就左瞧右看地研究我的这个手指，然后慢慢地凑过来，轻轻试探性地啄几下。
    日子久了，两只鸟和我熟悉起来，有时我把鸟笼提到房间里，把它们放出来，它俩就在屋内有限的空间里展翅高飞，同时叽叽喳喳地放声大叫，样子非常快活。见我这个样字，父亲很是看不惯，他教训我说：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整天和两只鸟疯来疯去，象什么样子。对父亲的话我并不在意，继续和这两只鸟玩得热火朝天。我的生活突然间有了点快乐。
    几个月以后，两只鸟和我熟悉得象老朋友，一看见我，它们就欢快地叫着，往笼子的门上扑，我给它们喂米、喂水、刷洗羽毛，每天把它们放出来乱飞一阵、大叫一会；它俩则每天和我对视、咬我的手指玩，被放出来的时候，它们还会落在我的头上轻啄我的头发，落在我的肩上咬我的耳朵，落在我的书上把书的封面咬成一条一条；这两只小家伙，我突然感到我心里的什么东西被这两个不会说话小东西改变了。
    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我总是郁郁寡欢，不知为什么，我总喜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乱窜，希望找到一个能和我说话的人，以驱散我的寂寞，可是我每次走在街上，看到的几乎都是面目无神、嘴巴紧闭、脚步匆忙的人。看着这些这样的人，我希望找人说话的愿望往往就会消失。可我又总是忍不住这样徒劳地往街上跑，又无精打采满脸灰土地回来。对我的这个样子，父亲总是猛烈抨击，他说我这是穷极无聊。现在，有了这两只鸟，我在大街上乱窜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是父亲依然批评我，说我把一种无聊变成了另一种无聊，父亲说：你知道玩鸟的都是些什么人吗？是那些无事可干的老头老太，你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我不管父亲说什么，依然我行我素，我对鸟的热情依然不减。在这个城市，我有三四个朋友，我不定期地和他们会面，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自从来了这两只鸟，我和他们说话的话题已不知不觉地改变，每次他们来，我总是把鸟笼提到他们面前，让他们也欣赏一番。起初他们还有兴趣，次数多了，他们就有些不耐烦，只要我一提到鸟，他们就眼神怪怪地看我，好象我也变成了一只鸟。一天，一个朋友突然对我说：现在大家都在说保护野生动物，你却在笼子里关着两只鸟，也太不讲鸟道了，快把它们放了吧。
    朋友走后好半天我都不快活，心想：我不就在笼子里关了两只鸟吗，干嘛都这样不待见我。这时候父亲也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现在这年月，人人都在忙，尤其象你这样的年轻人，都在奔前程、奔金钱，你一个快三十岁的女孩子，奔不来前程和金钱，出去找一个男朋友，谈谈恋爱，也算是正正经经地干件事，整天和两只鸟混在一起，传出去多难听，弄不好人家还以为你心里有问题呢。父亲的话刺中了我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使我大为光火，一气之下，我打开鸟笼，把两只鸟放走了。
    鸟没了，我的生活重又归寂寞，我一整天都不愿意和父亲说一句话，每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很长时间不出来，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想着，就想到那两只鸟身上去了。说实话，我早就后悔了当时一时冲动把两只鸟放走了。这些天，我的心里真是空落，没事的时候，我就站在阳台上四处张望，张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听力好象突然敏感起来，对四处传来的鸟声听得特别清楚。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清脆的牡丹鹦鹉的叫声，我立刻跑到阳台上去张望，什么都没有，可那叫声却分明是近在咫尺，我寻着声音望去，看见楼下一楼的院子里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牡丹鹦鹉正在活蹦乱跳地戏耍。我赶快跑到屋里对父亲说：楼下的那家人也养了两只鸟，和我们的那两只一模一样。父亲没理睬我，我就继续到阳台上去看别人家的那两只鸟。
    每天早晨，我被楼下的那两只鸟叫醒，照例低着头、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看它们一回。有天早晨，我在看它们的时候突然想：这两只鸟会不会就是我放走的那两只，被他们捉住装在笼子里了？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我心里特别高兴，希望那两只鸟真的是我放飞的那两只。想着父亲那些天对我养鸟猛烈抨击的话，我一下子对楼下的那个养鸟人产生了好奇，他是谁？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少？于是我缠着父亲告诉我那人的情况。父亲对我的这个要求倒是很感兴趣，父亲说：这个人也开始养鸟了？真是怪事！他以前是最讨厌猫呀、狗呀、鸟呀之类的小动物，有年夏天有个布谷鸟落在楼前的树上，每天清晨“布谷、布谷”地叫，他竟然跑到院子里对着那棵树骂，还拿起石头朝树上打哪。
    父亲的话让我感到这个人很好玩，于是对他也产生了兴趣，经父亲一说，我才知道，这人姓张，是个已经七十岁的老头，老伴前年死了，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德国，只剩他一个人孤单地在一个大屋子里过日子。几天以后我才在阳台上看见这个张老头，他身子单薄，头发花白，因为我在楼上他在楼下，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每天在阳台上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顶在他的小院子里晃动。我想我以前肯定在路上碰到过他，只不过他是一个苍白的老头，我怎么会注意到他呢。
    日子过的每天都一样，我照样无精打采，天下的事一切都和我无关，只有两只鸟还能引起我的一些兴趣。一天早晨我刚起床，就听见一串鸟叫声在我们的阳台上响起，我飞快地跑到阳台上，看见两只鸟正在阳台上上下飞舞。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楼下的那两只鸟从笼里逃出来了，我赶紧探出头往下看，可是楼下的那两只鸟正好好地呆在他们的笼子里。噢，是我放飞的那两只鸟又回来了，我兴奋得大叫起来。两只鸟又回来了，这真是个奇迹，我看着两只鸟奇怪地想：莫非他们真的通人性，懂得我的心思、知道我的寂寞？我兴奋地把他俩放回笼中，大声地向父亲宣布：从今以后不准再对我和这两只鸟说三道四，哪怕我也变成了一只鸟，也不要你管。
    父亲第一次没有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他破天荒来到阳台上的鸟笼前，蹲在那儿看了半天，然后表情怪怪地回到屋内。
    从此以后，我和两只鸟的关系更加密切。看着这两只鸟，我突发奇想，疑惑他俩是两个鸟形人或我是一个人形鸟，我记起了我看过一个叫卡夫卡的人写的一本叫《变形记》的书，书里面那个叫格利高尔的推销员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甲壳虫。我在心里嘀咕：要是有这种可能，我宁愿自己变成一只鸟而不愿意它俩变成两个人，做鸟的滋味肯定比做人的滋味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有时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成鸟跟它俩说话。不知为什么，父亲竟然不再干涉我，这让我心里十分惬意；每天，我把自己心里想的不敢对人说的话和不想对人说的话全部说给这两只鸟听，我说的时候，它俩安静地站在笼子里，仰着头看我，偶尔轻轻叫一声，象是在回应我。
    我从没感到过如此的不孤独。
    就在这个时候，我必须离开几天。临行前，我对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弄好我的鸟，父亲没有扫我的兴，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是鸟第一，我第二。话的味道酸溜溜的，我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在外地的那几天，我既兴奋又担忧，几天后，我胡思乱想一路往回赶，我突然想到我的鸟，这几天我差不多已经把它们忘了。我想：鸟的世界里肯定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它们的生命纯洁、透明，一只鸟就是一只鸟，没有别的杂质。我突然特别想见到我的那两只鸟，比任何时候都想，好象它们是我期待已久的恋人，正在那里等着我呢。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阳台，令我吃惊的是：它们不见了，鸟笼空空地呆在阳台上，没有半点生气。我顾不得告诉父亲应聘的情况，急切地问：我的鸟呢？我的鸟到哪儿去了？见我这样，父亲十分生气，说：你一回来就该向我说说情况，你倒好，一回来就直奔鸟笼，鸟，鸟，鸟，你还真不如变成一只鸟，那样我倒省心了。说完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我突然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我才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后来父亲告诉我，就在我回来的前一天，两只鸟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弄开笼子门飞走了。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甚至怀疑是父亲趁我不在家放走了它俩，不过我什么都没说，我尽量让自己相信这两只鸟真的是自己飞走了，也许连这两只鸟看我也不顺眼了呢。
    可是，奇迹又一次出现，第二天早晨，有一只鸟回来了，他在阳台上啾啾地叫着，围着鸟笼上下跳动，我把它放进鸟笼，等待另一只鸟回来。这一次我没在父亲面前说什么，也没敢在脸上流露一点高兴，现在，我已很怕让父亲看出我对鸟儿的关注，尽量隐藏自己的心情。我一直在心里等待另外那只鸟回来，一整天都竖着耳朵听阳台上的动静，一天、两天、三天……那只鸟却始终没有回来。一个星期后，我放弃了等待，确信那只鸟不会回来了，他不是发生意外死了，就是被什么人给捉去了。现在，笼子里只剩下一只鸟了，象我一样形单影只，它不再象先前那样扯开嗓子欢快地鸣叫，没精打采地呆在笼子里，样子十分寂寞，尤其是楼下的那俩鸟的欢快的叫声传上来的时候，它那付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心里不安。一天早晨，我在阳台上和这只鸟对视了一会，然后朝楼下望去，我看见张老头也正在他鸟笼的四周不住地转悠，我没明白他那是在干什么，但明显感觉到他那里也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他的转悠里有某种不安藏在里面；我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离开鸟笼回到屋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那里的鸟也只剩下一只了。
    我心里疑惑，这有点太巧了。现在，楼上一只，楼下一只，咫尺之距，遥相呼应，只闻其声，不得相见，这两只鸟该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呀！只有我们人才能制造出这样的悲惨事件来。我开始不断地琢磨：应该让这两只鸟呆在一起，把我的送给他或把他的送给我，否则就太不道德了。接着再往下想，问题来了，究竟是我把鸟送给他还是他把鸟送给我？让我把鸟送给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会送给我吗？看这老头每天在鸟笼旁转悠的样子，似乎也没有这个可能。突然有一天，我心里出现了一个不怎么光明的念头，希望那张老头的鸟从笼子里跑出来，飞到我这里来。这想法一出现，就越来越强烈。
    七月，学校放暑假，父亲到外地探亲，我一个人在家，无所顾忌地释放自己的妄想，每天心怀叵测地往楼下张望，看张老头那只鸟是否还在，盼望那只鸟早点从笼里跑出来。也许我得到那只鸟的心太诚、太切，感动了张老头的那只鸟，一天早晨，他竟真的从笼子里飞出来了，我激动得有点心跳过快。我站在阳台上观望，那鸟先是飞到楼对面的小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叫，张老头站在院子里冲着树林大叫：回来！回来！他也一定和我一样，认为那只鸟能听懂他的话。我站在阳台上十分冲动，祈祷那鸟快点飞到我这里来，我的那只小鸟听到林子里那鸟的叫声，也跟着大声叫起来。我朝楼下看，张老头已经停止喊叫，正抬着花白的头仰望着前面的树林，样子很执着，也很可怜，象是失去了什么特别金贵的宝贝。
    过一会，那鸟果然飞到我的阳台上，落在我的鸟笼上一动不动盯着里面的鸟，我一阵窃喜，快速把鸟笼连同那只鸟带到屋内，呀，这只鸟终于属于我了。我把鸟放进笼里，然后躲在阳台的角落里观看下面的动静。
    张老头正仰着头往楼上张望，一边嘴里嘀咕着：飞到楼上去了。然后突然大声叫起来：老王！老王！我不应声，悄悄退回房内，他仍旧一遍遍叫着父亲的名子，没有要罢休的样子，我的心里有点紧张了，怕他就这样一直叫下去。这时，他隔壁的一个人被他叫了出来，大声问：老张，叫什么呢？张老头说：我的鸟跑到楼上王家去了。那人“噢”了一声，说：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就是一只鸟吗？你给他家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吗！
    我立刻跑到电话机旁，想把电话线拔下来，这样张老头的电话就打不进来了。可父亲已经约好今天打电话回来有重要事情对我说，我站在电话机旁，下定决心不接张老头的电话。果然，电话立即响起来。起初，我还挺镇定，想：随你打一千个电话，我也不会理你的。按照我的逻辑，他打几次没人接，就会作罢了。谁知，这老头是个犟脾气，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好象他已经知道我就站在电话机旁。有一小会，电话铃不再响，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正转身准备去干别的事情时，电话铃却又响起。就这样，电话铃声间隙性地一次又一次响起，我的镇定被不断响起的铃声慢慢瓦解，开始有点心虚和心慌。我对自己说：不接，坚决不接。可又担心万一其中有一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呢！于是，每次电话响起后，我都是想接又不敢接，不敢接又想接。
    整个上午，我和那个没见过面的张老头就这样无声地对抗着，我心想：不就是一只鸟吗，值得这样吗？电话扰得我一上午什么事都做不成，我决定电话再来就接。于是电话又响起的时候，我飞快地拿起电话，话筒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张老头的声音，他说：我的鸟跑到你家去了，请你还给我。我说：没有，没有别的鸟到我家来。说完迅速挂断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转身，电话又打来了，张老头说：我看见他飞到你家的阳台上，现在我还能听到他正在叫呢！我的天，他竟然能分辨出他的鸟的叫声，比我还厉害。我说：我家没有你的鸟，根本没有。他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让我到你家去看看。我说：凭什么你要到我家来看，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的口气生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说完飞快挂了电话。我想这下他该死心了，正想着，他的电话又来了，这回，他也生气了，好象比我还生气，嗓音提高了八度，还伴着轻微的颤抖，他说：你这是非法侵占！
    天呀，扣这么大的帽子，我简直要笑出了声。说完这句话，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他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从这以后，张老头不再打电话来了。起初，我还为自己的胜利洋洋得意，可是渐渐地，我开始心虚，惴惴不安，到阳台上往下看，院子里一片空荡荡，没有张老头的身影。回到屋里，我眼前又重现张老头那花白的不断晃动的头顶，突然感到坐立不安，什么事都干不下去。现在我得到了觊觎多日的鸟，不但没增加快活，反而心绪不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笑，真的，此时此刻，再没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了。
    整个下午，我都心绪不宁，得到那只鸟的快乐已经完全被另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所代替。张老头不再打电话来要他的那只鸟，他为什么不再坚持要回他的鸟了？我总是忍不住一遍地想，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到了傍晚，我竟不知不觉地开始盼望张老头再次打电话来，只要张老头再来电话，我就立刻把鸟还给他，也许我还会向他道歉呐。于是我搬了个凳子坐在电话机旁，等待张老头的电话。可是，话机总是静悄悄的，象是在与我作对，渐渐地，我的等待变成了盼望。可是，张老头为什么就不再打电话来了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