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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二爷的女人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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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左手持扇

      我奶奶临终前几年,最大嗜好就是翻弄她的那些相册,对着里面的孙男娣女们喃喃自语。那些相册里有一张七、八十年前的老照片,据说我家以前有过许多老照片,但在我爷爷和我奶奶被改造之时,付之一炬,这张是我三姑在多年后拿回来的。对它我一直存有一种对老家儿往昔辉煌的想象和凄凉落没的无奈。这是一张二人合照:我爷爷居左而坐,西装革履翘起二郎腿,严肃而深沉。他右边站着一位长衫革履的年轻人,带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纹。我奶奶曾经很坚决地用剪子把照片从中剪开,她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就是我二爷。

      我的家人们始终对于我的这位二爷讳莫如深,这是个忌讳的话题,即便是在几十年后,我也是很难听到家人较为全面的说起他。这反而激起我的好奇心,每每听到关于他的一些话题,就像在不同的角落找寻到一粒粒色泽黝黯的珠子,可我试图将它们串连起来时,更多的珠子却散落了、消失了。

      我曾祖母是位旗人,祖承正红旗。由她往上数几辈,就曾有过一个铁帽子王。我父亲曾说,他小时总是穿他奶奶的袜子,那种用细密针脚纳出底子的满族棉布袜子。就像我们家族的许多婚姻一样,虽然我曾祖母家已呈衰势,但对于我家这个“暴发户”来说,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我的高祖是故乡开埠以来首任商会会长,他对于依附权贵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与算计。我曾祖父和我曾祖母的婚姻如此,他的次子也是同本地最大的滕姓乡绅联姻,就连他的长孙女也被他嫁给了张作霖的亲信,掌管吉林至图们防务的王司令做续弦。也是事与愿违,他的这位本该继承衣钵的长子——我的曾祖父——在29岁时撒手人寰。我曾祖母27岁守寡,由此成了我们这一枝儿的大家长。直到我哥哥出生满月后她才离世,见到了重孙子,也算是功德圆满。尽管我听到的都是她的“德仪淑贤”与“体恤族荣”,可我越来越坚定的认为,我二爷的倒霉命运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二爷15岁的时候,我曾祖母给他说下一门亲事,那是我二爷的远房表姊,我二爷不同意,不过他的意见没人当回事。这个表姊家在邻县,父母因伤寒去世。16岁就被接来我家,她的女红特好,不久就远近闻名。等我二爷17岁时,准备给他俩圆房,我二爷跑了。那时没有火车,他是乘着马车走的,直奔吉林。这次逃婚并未成功,我二爷被他姐夫王司令的马队给追回来了。婚礼照常举行,可有一样,两位新人洞房一个炕头、一个炕梢,中间还垛着几床被褥,以示井水不犯河水。可笑的是,有一次我二爷喝大了,把持不住自个儿成了那事儿,而且是一标中的。等到我的这位二奶奶显怀,我二爷就离家去了吉林农桑学馆学习。这一去就是两年多,他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孩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我二爷命中注定是个惹事精儿,他不是一个人从吉林回来的,带回一个叫“江豆儿”的女人,据说是他老师的闺女。我常想,若他干脆不回来,他的命运会不会不同?

      我曾祖母坚决不同意江豆儿进入家门,这种决绝的态度更多的是做给外人和族里的长辈们看的,毕竟我的高祖尚在,未经长辈同意私自纳妾就是有辱门风。我奶奶说,江豆儿长着细长脖子细长腿,不是克夫就是短命相。这话如此刻薄只能有一种解释,那个女人一定生得很漂亮,据说还识文断字。

      我二爷的理想主义生活就这样不太理想的开始了,他们在城南的一个废弃的苗圃过起了“男耕女织”的日子。这段时光被颇为“合理”的隐匿了,至今我无法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小时候我曾去过那里,一大片苇塘掩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几只鸟雀振翅惊起,低矮的堤岸上生着几棵有些突兀的巨大的榆树,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沼泽。鸭绿江的支流在这里窝了个湾叉,缓缓地顺着城东的边际流向了远方。堤岸的北侧有一大片菜田,再北面是一座废弃的木材加工厂。据说我二爷就是在那里安的家,不过我去时老房子已经不在了。西面不远是一座兵工厂的厂区和生活区,已经同城区连成一片,呈现出一片沸腾的景象。在我二爷务农的年代,那里还是一座绿树葱茏、鲜有人迹的山林。

      我二爷可能在那里住了三至五年,我无法准确的考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这座县城的第一位农业技术人员。他首次在延边地区引种了西红柿(当时叫番茄)、培育了这里特有的小粒红玉米(一种可以制成拉面的玉米),还有一种至今被当地人引以为豪的豆角(南方叫芸豆),有一尺长、两指宽。我二爷应该聊以慰藉的是,他的芸豆的一些技术参数,已经成为中国优质农产品芸豆科目的标准参照系了。这种芸豆至今被称作叫豇豆宽,当时是以他的女人命名的。奇怪的是,它只在本地长势良好,到了邻县就不是那样了。应了那句话: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我想他的日子过得很不好,我奶奶说,我爷爷常常偷着去接济一下。由此看他的所谓事业也发展不到哪去,最终他是怎么放弃的或有没有放弃,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有了孩子,一个女儿,这也没能改变什么。

      不久,日本人修的铁路开通了,小城的一切都改变了,原有的慢节奏的宁静自足的生活被打破,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被运出,贪婪与欲望也随之被引进。这期间我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高祖离世。不久,他的次子(我们称作老爷儿)就闹着分家,原本我们这一枝儿是同我高祖父同住在老宅的西跨院,但我的曾祖父不在了,我曾祖母为了维护家族的体面,就从西跨院搬到了原来老爷儿住的东跨院,从此在家族的地位也就调了一个个。凡是挣钱的产业都归了老爷儿,我家好像只剩一间烧锅和照相馆。我爷爷和我二爷同他们的叔叔争斗了好一阵子,但结果也没能好到哪去。这件事成了这座小城轰动一时的丑闻,老家儿昔日的辉煌不在了。最终老爷儿也没能守住那些买卖,他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干脆转让了换钱,在乡下置了大量的田地,自己又不会种,就转租给他丈人家,悠闲的当起了地主。有一件事不能不提,他资助成立了本城第一所小学“城关学堂”,总算是做了一件人事儿。

      自打火车开通,有一个买卖被迅速做大——木材,小城周边那漫无边际的森林成了一座座金矿。那时管理不严,只要交上一笔税金就可以获得采伐权,本城的金主和外来的冒险家们都在近似跑马占地般的掠夺,我爷爷和我二爷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该着有事,这哥俩盘了烧锅和照相馆,又外借了大笔资金,请人进山伐树,同时按照我二爷的意思首次建了烘干房。原先伐树做木材都是圆木下山,自然干燥,烘干房在当时是一种先进技术,其目的就是加速物资周转。也正是这一点坏了他俩的好事儿。木材在山里做好了,都是板材,就等着去车马拉回来烘干,这时,来了一份胡子的黑帖:老张家来人扣人、来车扣车。有拿命换钱的吗?没人敢去。这一等就是小一年的光景。若是圆木就没事了,板材经过风摧雨淋就成了朽材,那时木头有屌是,这等材质算是赔到家了。

      我二爷被彻底击垮了,是被一连串的憋屈事击垮了。据我奶奶讲,一天,他回来了,始终笑模兹儿的,这在他很少有。先是陪我的几个姑姑玩了一会儿,又折进二奶奶的房里呆了一会儿,最后对着我曾祖母的房间看了好一会儿才走。我奶奶去问二奶奶,国恩(我二爷)同你说啥了?二奶奶摇摇头,啥也没说,就撂下这个。她手里拿着一只怀表,那是我高祖父给我二爷的金表。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跑来报信,我二爷和江豆儿喝卤水了。那年,我二爷二十四、五岁。他死了,江豆儿没死成,给人灌大粪救过来了。我二爷没能进祖坟,横死的晚辈是进不了祖坟的,我爷爷在西郊找了块坟茔地把他弟弟埋了。

      据说,从那天起,二奶奶和江豆儿都有些痴呆呆的了。江豆儿最终委身给一个看木场的老跑腿子,那人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有人拿他逗乐子,放着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在家放心?久而久之,那老家伙起了疑心。一天,说是出工得十天八天回来,结果他半夜折回,趴在窗外听动静,听见屋里传出嬉笑之声,加上灌了几口黄汤,不由得火起,操起火枪捅破窗纸对着炕上就是一枪。江豆儿被打死了,可哪有什么姘夫,人家那是正逗孩子玩哪。尸首是我爷爷托人收的,埋在了我二爷的坟旁,他的意思是,弟弟得有个伴儿。

      我爷爷把那女孩儿抱回来了,本想着给二奶奶留个后,可她死活不干。直到一天半夜,二奶奶的房里传来一阵哭声,时断时续到天亮。也不知怎么想的,打那天起,她对那女孩儿比亲生的还亲,衣服三两天一换,玩的吃的要啥给啥。那女孩儿生得细细弱弱的,整天就黏着二奶奶,走哪跟哪。我大姑曾说,那闺女漂亮,别看只有四、五岁,是个美人胚子,像她妈。可天不遂人愿,那女孩儿七岁时生天花死了。第二年,二奶奶也过世了。

      我奶奶有一件终生憾事,她辜负了二奶奶的临终嘱托。自打孩子病逝,二奶奶就病倒了,她最后的精神领地消失了。一天,她把我奶奶叫到床前说话,她说没和我奶奶处够,来世要做亲姐妹。又把一盒首饰吩咐留给了我的姑姑们。接着就问我奶奶:“还记得我爹娘的坟在哪吗?”我奶奶点头,她陪同二奶奶去上过坟。二奶奶说:“我死后要把我送到爹娘跟前。国恩有女人了,我不能去,就让它陪着我,”她从枕头下拿出那块怀表,“国恩的意思我明白,我该回家了。”

      我奶奶没能完成二奶奶的嘱托,我曾祖母不同意。二奶奶最终进了我家的祖坟,是唯一一位不随丈夫进入祖坟的媳妇。据我奶奶说,处理后事时,翻出两大箱子衣物,有几十套,二奶奶的很少,全是给我二爷做的四季穿戴,活做得极为精细,可我二爷一件也没穿。帮忙的人看着眼馋想要,我曾祖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烧了。

      我的父辈们均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从上学起陆续离开了家乡。我爷爷、我奶奶最后离开,最终也没能魂归故里。我曾因公差回去过两回,故乡的变化太大了,三十年,老家儿的一切已荡然无存。

      这里是我的出生地,还生活过几年......
      大家颇为惊讶:口音不对呀!
      可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一种芸豆叫豇豆宽。
      是呀,那是我们这的特产。
      江豆宽,我暗想,你们谁又知道它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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