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抱桑

                                             榆抱桑
   
                                                 一
   
       春天去濠城，是想看那片虞美人。
       虽然寒冷季节更能让人体味两千多年前那冰刀冷剑一般的情境，少去一些想象，但我惧怕那种氛围。战争的硝烟早已消逝，我宁愿相信这里不曾有过金戈铁马，刀枪剑戟。这里就是一片原始生态下的皖北大地，和风细雨，孕育着万物苍生。
       然而，历史不是我的意愿所能改变的，战争，已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留下不能抹去的印记。“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霸王别姬”这些故事成了不腐的竹简，戳在了人的记忆里。我们只能淡化，在杀伐的背后寻找平和的内涵，感悟人性的美。
      春末的濠城，到处是苍郁的树木，葳蕤的花草。那些树木仿佛是两千多年前长出来的，浸润了战争的烟雨迷雾，在路边排列如同守阵的士兵，在原野聚集如同屯兵的军营，让人脑子里蒙太奇般不断将历史的时空拼贴剪辑成新的影像。风卷着树叶把呼呼的声响送进耳朵里，不成音律，却让人联想起阵阵楚歌。树，在一个特殊的情境下，变换着物象内涵，导引着人的思维走向。倒是那些草，一岁一枯荣，极力忘却曾经的腥风血雨，以向上的心态，连绵的形态，把残酷的往事掩入地底，尽可能不露一丝痕迹。风在草尖上掠过，泛起一层层绿浪，很像一双双柔软的手，抚慰沉积在大地深处的伤痛。
       我走近一棵白杨树，尽量想着它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立着是风景，横着是栋梁，与战争无关。可是不行，眼睛一闭，它就像一个杀气腾腾的士兵站在我面前，它的枝叶触及我就像枪戟刺向我，从树缝里吹向面颊的风，也似乎带着硝烟的味道。脑子里随即便会出现万马奔腾、兵如潮涌的战争场面，出现人仰马翻、血流成河的悲惨画面。真想不到，濠城的一棵树，仿佛都成了历史的符号，引发人的无尽思绪。我用手捻碎一片杨树叶，黏黏的汁液像血，绿色的血。我把这血涂抹在脸上，变成自己的泪。
       来濠城的人，首先都会去霸王别姬雕塑，那是纪念垓下之战标志性建筑。而我首先想去的地方是虞姬池，看那棵奇特的榆抱桑，还有娇艳的虞美人。
       虞姬池不大，面积不足一亩。如果不是因了那段凄美的传说故事，这座池塘就会和其他地方的池塘一样，太平常不过。土埂土堤，水草缀岸，杂树围着池塘转，有梳有密。一截浅下去的塘埂处，有石板水跳，挨着水面，伸手便可掬水，下脚便可湿鞋。那水也不是很清澈，清浅的涟漪晃悠便看不清倒映的脸庞。池塘的死角处，还有一小片绿藻，被一根浸在水里的枯树枝拦住了，有想荡出去欲望。我看得有些疑惑了，这就是那座在我脑海里想象过不知有多少次的虞姬池吗？疑惑中有失望，更多的是不大相信。
       池塘不远处就是村庄，有端着盆来池塘洗衣服的农妇。我问她，这就是虞姬池吗？农妇望我一眼说，咋不是，你没注意这塘边的土吗？颜色不一样呢！我蹲下仔细一瞅，发现脚边的土质呈浅黑色，并夹杂着一股暗红。这说明什么呢？我不知道农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而拐弯抹角地说这土，像是在考我。农妇看我还在疑惑，便放下手中的湿衣服启发学生一般说道，是古代打仗弄的，你没感觉到这地还冒着热气？还有，你看塘埂那边地里的花，虞美人正开着。
       听到“虞美人”三个字，我立时精神一振，视线箭一般射出去。果然是，我看到了，是虞美人，正开着。
       薄薄的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在微风中亮起血红的色颜。袅袅娉娉的葱秀姿态，有太多的内涵，给人太多的想象。古诗，古画，古曲……但凡与那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有关的文学艺术形象，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只是，花太少，给人凄冷的感觉。我再次感到了失望，这不是我想象中虞美人。
       还有这树，农妇手一指。于是我这才发现，身边不远处的两棵连体伴生树就是榆抱桑，先前我还以为就是一般的杂树相拥。
       植物的茎脉里一旦植入故事，就有了文化内涵。我把自己的心绪与幽静的虞姬池相连，与零落的虞美人相连，与同根伴生的榆抱桑相连，这些物象便成了书，一页一页书写着历史的传说。
   

                                                   二
   
       时光回到两千多年前。
       也就在这座池塘边，一顶帐篷临水而搭。朦胧的夜色，混着岁末凄冷的寒风，撩进低矮的帐中。烛光很弱，被寒风一击，惊吓得颤颤惊惊，火苗像花瓣耷拉下来，差点要跌落。终究又挑了起来，留下满烛身的泪，凝结成无尽的哀怨。寒冷的帐篷里，霸王项羽的情绪亦如脆弱的烛光，冷冷的，沉沉的，也像要跌落。隔着帷帐，他看不见但知道，一轮孤月被掩盖在青灰色的云雾中，寒光点点，昏黄了一片苍穹。
       困在垓下有一段日子了，韩信的70万汉兵里三层外三层将楚军围于九里山下，霸王山穷水尽。他那一直孤傲的面庞渐渐失去英武的色泽，时而桀骜不驯的笑靥也变成无可奈何的愁容。夜慢慢猛烈起来，似乎将帐篷外池塘的水凝结成冰，寒彻人的心境。风还在围着帐篷来回踅，像是和黑夜一起密谋着一个诡计，随时要掀翻这顶帐篷。冰冷的烛光，冰冷的空气，渗透人的血液，凄神寒骨，令人窒息。
       同样愁容满面的虞姬侧卧在床榻上，闭着眼，却没有瞌睡。这样的夜晚，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她的心，她的命运，已经和帐篷里这个男人紧紧地系在了一起。寒风从帐篷的缝隙里钻进来，缠着残花般的灯光，缠着霸王不甘的叹息，又钻进她的衣被，侵袭她皮肤的不仅是寒冷，还有杀气。她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着霸王，看着从未叹息过的霸王，心如剑绞。他是何等的一个英雄啊，自江东起兵，此后身经大小七十余战，剑指之处，所向披靡，满身霸气惊天地泣鬼神，叫无数豪杰折腰。想那巨鹿之战，他和士兵只带三天口粮，却能破釜沉舟，以少胜多，从此确立在各路义军中的领导地位，成为不可一世的楚霸王。
       可是现在，老虎落到了平原，失去了山势，又被层层包围，英雄如何是好？自己又怎么样才能安慰他，帮助他，助他摆托困境。同样，虞姬也是哀叹不已。只不过，她的哀叹是颤动在滴血的心里。
       忽然，一阵楚歌和着凄冷的风，从远处传来，围着帐篷隐隐地飘，不是十分清晰却能听出熟悉的音律。霸王一怔，虞姬也一怔。这样的夜晚，听到这样的乡音，本该是温暖的，可霸王却感到了一股杀气，他原本不断提起来的精神和意志，仿佛被歌声又压了下去，每一个音符都直抵他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一下子断了肋骨，折了脊梁。虞姬感觉霸王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是一种心灵感应。
       楚歌愈来愈近，一阵多似一阵，一阵紧似一阵，铺天盖地从四面涌来，狂风一般，潮水一般，像那十面埋伏的汉兵开始向楚军阵地合围。霸王有些惊恐，自言自语道：“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他火燎燎般在帐篷里打着转儿，不知所措。他想掀开帐篷出去看看，可回头望望床榻上的虞姬，又忍住了。
       这一切，虞姬都看在眼里，她从床榻上爬起来，先是伏在霸王肩上，给霸王轻轻一个安抚，然后转身斟来一斛酒，柔声说道，大王，请喝一杯吧，静静神。霸王怜爱地看着虞姬，接过虞姬手中的酒，无限情思涌上心头。他搂着虞姬的腰，一仰首喝干一斛酒，而后将斛一甩，一把攥住虞姬的手，摇着头说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紧紧把虞姬搂入怀中。
       霸王的话字字戳在虞姬的心里。是啊，论力量，他可以拔起大山，论豪气，世上无人能比。但时局对他不利，乌骓马跑不起来了。乌骓马不前进叫他该怎么办？特别是那一声声“虞姬啊，虞姬！我又该把你怎么办”如同剑剜她心。虞姬是何等聪颖女子，她已完全明白了霸王的心思。即使战局极端不利，但从不服输的霸王是不会轻易言败的，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再次破釜沉舟，杀开一条血路。但是，霸王放心不下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旦突围失败，他焦虑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她虞姬的命运。这样的英雄柔情只有他的女人才能体味。虞姬想，自己不能为霸王设计退敌，不能为霸王冲锋陷阵，但绝不能分散霸王的神，牵挂他的心，更不能成为霸王的累赘。自己必须要激起霸王从绝境中冲出去的斗志……想到这里，虞姬紧紧贴着她深爱男人的面颊，柔情似水，笑靥如花。让我为大王舞一剑吧！虞姬说罢，便曼舞轻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一曲歌罢，英雄美人是“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虞姬向霸王投去最后一眸深情，“今兮相见亦难兮，风虽逝兮情依在。寒舍万千愁丝兮，原下世兮再双飞。”说着趁霸王稍不注意，抽出他的佩剑，忽地剑花轻挑，横刀自刎。这是绝世红颜生命的最后一刻，天地间涌动着一股悲壮凄艳的气氛。项羽大惊失色，疾步上前抱住血花四溅却依旧柔软的身体，大声嚎啕：“虞姬——”
       英雄泪，美人血，四面楚歌当哀乐。一曲爱与无奈相缠结的悲歌，在垓下，黯淡时空。
       霸王托举着香消玉损的虞姬，缓缓走向帐篷外边的池塘，与自己的佩剑一同埋在水岸。他要让自己的爱姬临水而眠，像她的生前一样，常到池塘浣发，洁身来洁身去。
       于是后来，就有了人们对这座池塘的敬畏之称：虞姬池；就有了人们对虞姬池岸边一种娇艳花朵的敬爱之称：虞美人；就有了人们对池塘边连体相拥的两棵树的敬意之称：榆抱桑。池塘千年不干，那是因为有虞姬的血泪之源；虞美人鲜艳夺目，那是因为有虞姬的灵魂附体；榆抱桑同根伴生，永不分离，那是寓意霸王和虞姬的化身，象征着他们不朽的爱情。
   

                                                 三
   
       虞姬生命中重要的节点缘定与水有着关联。
       那也是个草木葳蕤的春末，少年项羽去外婆家游玩。活泼爱斗的项羽一路上撵狗赶鸡，呼风唤云，体味着将军一般的快乐。据说，项羽小时候叔父项梁教他读书，他没学多久就厌倦了，项梁无奈便教他学剑，可他没学多久又厌倦了，项梁因此很是生气。项羽却自有主见地对叔叔说，读书读来学问，只能记住个人名。学剑学来本事，只能和一个人对敌。要学，就学万人敌。身为大将军的项梁感到项羽有着非凡的志向和抱负，于是便教他学习兵法。这下项羽非常高兴，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一路尽兴的项羽来到了外婆家村外的那条河。走在桥上，善于观察事物，捕捉任何信息的项羽，自然会桥上河下察看一番。可这一看不要紧，却看出了一段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项羽看到风景如画的河边，清澈碧亮的河水倒映着一位正在洗衣的妙龄少女，沉鱼落雁之美。像被人施了定身法，项羽呆呆伫立桥上，痴痴望着河边。他喃喃道，此女只应天上有，莫非天仙下凡来？项羽的不同寻常被少女发现了，她抬头定睛一看，像是看到了梦中的太阳，不由得心中惊羡，如此英武少年莫非天神下凡？从未见过面的两人在见到对方时流露出同样的心迹。少女一下子乱了心绪，衣服沉入河底都没察觉。少女面如桃红，用棒槌捞起衣衫，害羞地端起衣服跑进了村庄。
       项羽没了游玩的兴致，到外婆家后心事重重。外婆问起，项羽便说出方才河边的一幕，问这少女是谁？外婆告诉他，那是本村虞家女儿，芳龄二八。外婆说，这虞家女儿不仅天生丽质，才艺并重，而且聪慧，知书达理讲孝道。项羽喜不自禁，顿生爱恋。
       世间的事，总有许多巧合。对于男女婚事，那就是缘分。巧合是缘分一种表现形式。项羽和虞姬的缘分或许天生注定，但那条河成了直接的纽带，将英雄美女牵到了一起。
       项羽回家后立即对母亲说，他看上外婆村子里的虞家姑娘。母亲了解儿子，他生性活泼却不随便，儿子自然说出来，那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的。何况项羽外婆也说那姑娘如何的好，这等好事不能错过，于是便与其叔叔项梁商议。叔叔项梁自然也是同意，遂立即派媒人带上礼品前去提亲。虞家对望族名门项家早已知晓，将门出虎子，自然应允这门亲事。虞姬更是喜不自禁，心里像小河流淌。此后，项羽便经常以探望外婆为由，常去与虞姬相约相会，情意绵绵，立下了山盟海誓，永结同心。
       上苍安排一个盖世英雄降临，肯定是要伴生一个绝世美女，否则的话，整个世界都将阴阳失调。“羽之神勇，千古无二”是后人对项羽的赞誉，泱泱华夏，英雄辈出，能得到这样高的评价，绝无虚意。虞姬亦是绝代美人，容颜倾城。她的美，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外在美，而是才艺俱佳、秀外慧中的气质美。貌美而无才艺，如同花瓶，无有生气。而且，虞姬风情万种，忠贞刚烈。虞姬的风情集风采、意趣、情怀于一体，专为项羽而生；虞姬的忠贞是对项羽的忠诚，至死不改变生命节操。有风情而无忠贞，项羽的英雄气概无以衬托；有忠贞而无风情，项羽的英雄形象黯然失色。
       正是有了这样的忠贞，当烽火硝烟骤起，项羽率部出征，虞姬不愿躲在闺房以徒安逸，而是毅然走进大营篷帐，随项羽策马沙场，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使遭到军中士兵和亚父范曾的指责，也初心不改，坚守在项羽左右，刀光剑影中相依相随。英雄项羽也是不屑“人世间有百媚千种”，在可拥有三妻四妾的年代，独爱自己的虞姬，带着她东西征战，鞍马劳顿，即使遇到绝境，也不离不弃。
       正是有了这样的忠贞，在四面楚歌袭来的垓下之夜，虞姬为了安抚项羽，稳定其情绪，为其斟酒，为其歌舞，尽妻子最后一份职责，而后横剑自刎。虞姬是在用生命为项羽趟开一条血路，让他不因牵挂自己而优柔寡断，英雄气短；让他没了负担，没了累赘，再激斗志，毫无顾忌地率部突围，以徒东山再起。虞姬这一刎，表现了东方女性崇高的传统美德，体现出她“宁死不做汉人妇”的大美、大爱与大义。
       我以为，正是因为有了项羽和虞姬的这段凄美爱情，英雄美女在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背景上才有了光彩；正是因为一幕霸王别姬，垓下之战乃至整个楚汉战争才有了特殊的精神意趣和文化内涵。
       后人对虞姬是褒奖的，为其歌咏，为其立碑，甚至将一座池塘的名字给了她，一种花的名字给了她，一种词牌的名字给了她。
       清代诗人的一首《虞美人》，写出英雄美女的千古绝唱：君王意气尽江东，贱妾何堪入汉宫；碧血化为江上草，花开更比杜鹃红。
       我再次想起虞姬池水，想起虞美人花，想起榆抱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