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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作品92:剩下的树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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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树

    家里什么东西都搬走了,搬到山下新盖的瓦屋,连一块胡基和一节木头都没留下。胡基要盘炕,木头要劈柴烧。农家院子看着乱七八糟,玉米秸子豆角杆,但哪一件是多余的呢?它们填到灶膛里是草木灰,草木灰撒地里又长出新一轮庄稼。土,水,空气和人,交替更迭;牛,羊,村庄和植物,生生不息。

    母亲和父亲订婚时一把红油布伞,在细雨的石板路上留下过母亲短暂潮湿的妩媚,给我擎着在积水潭里撒欢,给出山的父亲挡风雪,最后抗不住岁月牙齿的噬咬,渐渐黯淡了青春,散了骨架,它斜倚在鸡窝上,下蛋的芦花鸡出窝广播自己的功绩时,不留神被伞柄滑着绊个趔趄。鸡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句,然后费力越过它,挣起翅膀飞到院墙上,继续自己未竟的炫耀。最后,这把伞也充当柴禾,在灶膛跳跃的火光中,终结它从浪漫开始到琐碎结束的旅程。

    父亲一个黄色的军用帆布包,在母亲无休止的唠叨中,渐渐发皱褪色,被弃墙角一隅。那年爷爷郑重交给父亲两块钱,让他到五十里外的镇上,买两包产妇喝的红糖,其时我正哇哇坠地,母亲面黄肌瘦需要补养。傍晚父亲回来了,神气地挎着一个黄布包,母亲气得几天不和他说话,说话的第一句:你一辈子就背着那个包吧。父亲果然很爱惜那个包,当会计算账,修水库装馍,赶集回来给我捎糖果,都背着那个包。他每次从外面回来,除了风尘扑面,我总看见那个乐颠颠拍打他屁股的包在弹跳。后来,我上学没有书包,父亲不无遗憾地让给了我,再后来,同学和我抢东西,把它扯破了,破了的黄布包垫了狗窝。

    还有一盏黑乎乎的马灯,点亮了无数个爷爷起夜的黑暗;他打着它去磨面房,磨子的嗡嗡声留在上面;给牲口添草料,骡子惊天动地的喷嚏停在上面。等磨蹭的我从戏场出来,巴掌扬起又落下的嗔怪也在上面。我有一个铁灯笼,每年赛灯拼灯的正月十六,我所向披靡地打败伙伴,无论是兔子灯蝴蝶灯葵花灯,凡纸糊的东西统统落荒而逃。一幅《牡丹富贵》的年画,是父亲战友春节来探望的礼品;一辆摇起来吱呀呀的纺车,母亲为家人操持衣物的家具——父母为搬新家不停歇地收拾整理,弹着灰,晾晒着日子在这些东西上的印记。旧物件没有生命,时光让它们有了生命,它们有了人气的浸染才承载了意义,锁住一段回忆。

    空荡荡的院子里,什么都没剩下,唯独剩下院子里的两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

    梨树从哪里来,结了多少年的梨子,梨树下聚集了多少故事,对我八岁的阅历来说还是个考验。我见它时,它就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只手臂充当挂钩,勾着一团红薯蔓。红薯蔓被母亲拿去腌菜,放学的孩子们就着咸红薯蔓喝下一碗玉米糊糊,唏哩呼噜的吞饭声此起披伏。顿顿玉米糁滋养出的孩子们身强体壮,肤色红润。不像现在的孩子被薯片麻辣片和火腿肠害得三天两头去诊所,和输液较劲。梨树的树杈还吊过母亲的棉线团,浆干了的棉线曲里拐弯,母亲把棉线下面垂个篮子,篮子里放一块大石头,她的手在线上不停摩挲揉搓,好让棉线入浆匀称,身架垂直。我搓棉线够不着,提吊石头的篮子又没力气。只好跟随母亲的身影,在棉线下窜来窜去。颜料蹭到树身,树一抹红一缕绿地装扮着自己,没有任何拒绝也没有推诿。母猪率领一群挤挤挨挨的猪仔走过来,在树身蹭了一阵痒,然后消消停停地靠着树身躺下来,阳光穿透院坝上驳杂的树影轻抚着猪肚子,它惬意地哼哼唧唧,然后打起呼噜,猪仔们你推我搡地围上来,一个个馋相撩人地抢吃奶吃。

    梨树结的梨子皮薄多汁,色泽淡黄。奶奶后窑暗红色的箱子里,大冬天变戏法似的还能摸出一个,她用刀切成薄片,一人一份,在我惊喜的眼神中递到我的被窝。感冒了,她用姜片和葱胡还有梨片熬成姜汤,让我趁热喝上一大碗,蒙头睡上一觉发发汗,第二天奇迹般地就好了。

    家搬走了,梨树和柿树却丢在哪儿。它们孤零零地挥手,像亲人分手的道别,让人无端地凄凉感伤。柿树是软枣树嫁接的,一棵细细弱弱的软枣树长在半堰上,爷爷把它的头锯掉,接上柿树的枝条,那枝条不久就冒芽了,然后伸出一个枝桠。柿树长得实在太慢,树长出一截,比岁月从人身上跨过几年还要从容,家临搬走时,它还没有结果。

    新家栽上七八棵棠梨树,分布在院子的角落,成活后嫁接上梨树。梨树除了细皮梨,还有香蕉梨,黑皮梨。新梨树的茁壮让人很快忘了老梨树。

    老院子的那棵梨树依然结梨子,没有人给它施肥,也没有人给它浇水,它年年岁岁结着果实,它的果子给路人解渴,给小孩解馋,给路过的小鸟提供大餐。岁月增递,它结得梨子个头小了,品相也越来越黄,水分也在减弱,一切都在预示它机能的衰退。可是它从没有一年偷懒,只要活着,就结果子,哪怕果子越来越稀疏,越来越干瘪。

    柿子树为了追赶头顶的阳光,越来越高。它要越过核桃树,梧桐树和窑洞的阴凉。半堰上土质稀薄,一部分根还裸露在外,它居然结了许多大柿子。它是一棵剩下的树,如果不拼命生长,等待它的,只有枯死。和风霜,贫瘠,阴霾作斗争,从存亡的临界点里涅槃,是它的常态。它的柿子没有人够得着,西风从山梁凌厉地刮过来,看似细弱的枝条上,悬垂着的大柿子怎么也掉不下。柿子凝聚了风霜和阳光的双重洗礼,泛着通透的红润,诱惑着过路人止不住地张望。树下的孩子们在等待中失了耐心,渐渐不再奢望树上的柿子,留下柿子随风摇摆。柿子冻酥了,阳光出来又晒软了,直到柿梗腐朽风化,柿子才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里掉落。

    来年,柿子又结果了,又红又高地悬挂在枝头。路人看着以破败窑洞为背景的它,那斜扭着追赶阳光的身姿,还将果子结得炫目红艳,回头对自己的孩子说,那柿子是野柿子,野柿子嘛,味道都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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