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

    我应该是深爱野菊花的。

    我最初爱上的是花圃里的菊花，黄色和白色，匍匐在村小学那稍整齐的花圃里。那时花圃都是几个勤快和有志向的老师在打理，我们是一群游在村小学里快乐的鱼。

    那时的我们不敢造次，老师迈迈腿就能跑到家里，还有一个光头的老师，总爱翘起食指敲我的头，然后一堂课都不知在讲什么了。

    我很希望能去打理花圃里的菊花，菊花白的荀白，黄的明亮，家常的花我大都遗忘了，我有点不讲良心。当时年龄太小，也甚少出门，菊花是我当时见过最大朵的花，被吸引是人的本质。

    学校东边是一片坟地，坟地再东是一条深沟，常年有水，水边有茂盛的野花。学校后边常常是大片的麦田，田间地头，有稠密的野花，婆婆纳、猫眼、蒲公英等，但那段时间我抛弃了他们。

    我出走了，出走到几株菊花跟前，他们白的荀白，黄的明亮耀眼。

    村小学据说现在破旧了，没有学生了，当初的老师都回家哄孙子了，还有的就埋在村小学后面的大片麦田里。他们大约都渴望着能再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岂会知学校竟都没有了。

    我一直没回去看看，虽然梦到过许多次，我一直拿不准该以什么理由去看看，毕竟我不能是荣归故里。
我空着两手，披着蓑衣，甚觉对不起那段时光。

    后来我出走的更远了，到家乡以外的地方去求学，我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我只是相信，再坚持三年我就能成为渴望成为的社会中人，长大似乎是那个时候的唯一梦想。后来读《挪威的森林》才知道，从一个学生到入世，历程其实很远，远到一不小心就坠入其间的深沟，就会混乱迷失掉先前的理想与美好。

    我是越过深沟的人。

    新学校后面有一片俊秀的山，大约海拔几百米，那该是我三年中的花园，我爬遍了整座山，就在那我结识了野菊花。

    满山遍野的野菊花。

    最稠密的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从山坳间开起，蔓延了整整半个山坡，到山腰林木茂盛的地方断掉了。
一片仿佛无边际的金灿灿，千百万个倔强的花朵挤在一起，欢快、自由、狂野，他们紧伏在贫瘠的土壤与石缝里，山风亦无奈于他们。

    我在趟过一片荆棘后，站在他们面前。

    屏住了呼吸，半晌没有说话，没有动弹，就像是酒醉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醉，让我醉掉的事物太过于美好。我总在万分美好的时候感到忧伤，为太美的东西忧伤，还是为那一刻永远无法复制的景象而忧伤，我说不好，我在一个山坳间静静地坐了半晌，陪着野菊花，陪着山野，陪着流畅的风，陪着我的青春。

    黄色的野菊花流泻出歇斯底里的力量，他们使劲地开啊开的，好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忍不住地想要穿性感的衣服，也像一个强健的男人，总想展露他雄性的体魄。

    风在山坳间流动，草木摇摆，但摇摆的最厉害的是野菊花，我的眼前一片的金黄色，晃啊晃啊，要梦靥了。野菊花沉入到眼底、心底，我就要在这一片黄色中睡着了。后来我顶着一双黄色的眼睛回了学校，宿舍的女生，问我：你眼睛怎么了？我答：着火了！

    我一夜没睡，梦里全是野菊花，梦里我没那么冷静，我穿着裙子在花丛中奔跑，还传出了笑声，少女嫣然，眼如弯月。

    野菊花也笑了，花瓣裂的更开，裂到了大地上。风一吹，簌簌地，漫天飘扬，我一惊，就醒了。

    我拉着同宿舍女友的手，去后山，穿过很多酸枣刺，很多荆棘，一些树木的屏障，越过几个挎着篮子的太太，去山坳间看野菊花。我曾在清早起床的时候，告诉她，后山有一片绚丽的野菊花，她也动心了。

     如果之前有多美，那么这刻就有多寂寥，亦有多悲壮。路上擦肩的几个衣衫朴素的太太，她们的篮子里盛的正是野菊花，她们掠夺了天地间的美，弄去做了夜晚安榻的菊枕。那样的菊枕后来我在婆婆家遇见过，清香异常。

     还没到冬季，悲剧似乎提前上演了。满地的野菊花残屑，遍野的残梗枝条，我昨天的忧伤是有理由的，美好果然不长存。

     我奔跑在山坳间，再也寻不到那般的美丽，我和大山一起肃穆，他亦为他的子民戚叹，我为我的所爱含泪。我安静地上山、下山，仿佛野菊花没发生过。

     我不再深爱某一个事物，假如注定一切将会失去。

     后来，我又出走到北京，休闲的时候，我越过拥挤的人流，去望京公园里闲逛。望京公园里那抚堤的杨柳，静静的湖泊，半月型的拱桥，及夕阳下出神的一排排长椅，散落的三五人，亦让我忧伤。特别黄昏时分，昏黄色的光透过林木，落在长椅上，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人影已开始模糊，我的忧伤更甚。

     我爱着大地上的一切，可是我又能存在多久，我的爱又能持续多久？

     后来，我又去洛阳，专程去看洛阳的牡丹，牡丹算是贵淑了，自有她的一番风流，看过后，时日一久，只记住雍容华贵几字，其他的，便自淡忘了。

     又去看昆明鲜花，看见他们被垛在地上，随行市要价，无论多大的尊贵，都已消失殆尽，不忍目睹，故落荒而逃。

     最后，当我游荡一大圈后，落于南阳，在南阳，我甚少去公园，最爱在白河两岸徘徊，也有些许的野花，不多，零星半点。当然，我锲而不舍地依偎在河岸边，为的是芦苇，河面上凭空而生一大片芦苇，还有野鸭子在芦苇丛里穿梭，成群的白鹭优雅地梳理着羽毛，看着他们，我忽觉自己幸福了很多。

     偶然去南阳最近的紫山，又在一个半山坡上遇见了野菊花，还是往日风骨，凛凛生于贫瘠的土壤与石缝间，格外的精神抖擞。

     值黄昏时分，立于山头上，看山势起伏，绵延不绝。想起乡间的婆婆纳，如繁星似的靓丽，想起那一排排的瓦屋，如大地般的深厚，一股子想念又蓬勃而出。而这眼前的野菊花，灿若星河，对我这个外嫁回不去故乡的人，算是寻了根，聊以慰藉。

    因而，爱意愈浓，却又担心，如往日一样将会失去。

    人世间除了爱与不爱，还能有什么方式？我在寻找第三个出口。

    在人平凡的一生里，何必贵淑，何必因贵淑而执妄？野菊花就很好，还有人说渺小，小也很好，有野与小，这世间，还怕什么？

    已在尘埃里，双脚深深地在土地里，一切将无惧意。

    我拿不出更好的理由去爱这个世界，我亦没有多不好的理由去不爱这个世界，且随野菊花的凛凛风骨，去随两轻，悠悠荡荡，且求心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