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河山》序及后记

庙堂之外：《野河山》序  


“野河山。”
这是一个地名。我是在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见到它的。
宝鸡到咸阳的路上，我原本昏昏欲睡。但这三个从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字，还是准确地击中了我，就像三枚蓄势已久的子弹。
我瞬间感觉某处血脉隐隐灼烧起来。
简简单单，“河山”一词，加上一个“野”字，便有了狼奔豕突的强烈动感。那一刻，我眼前的一切，都因为这个词，呈现出了一种峰峦粗砾，水流杂乱的蛮荒意境。
我莫名地想起了花果山。它朝天高高竖起的反旗，使我意识到，很多最鲜活的风景，恰恰都被放逐在了冠冕堂皇之外。
记载我们前世的史书堆积如山。但在横平竖直的官方书写中，先人们却逐渐失去了真实的面目：过于滚烫的血液都被冷却，过于激烈的情绪都被安抚，幅度过大的表情都被复位——
直至所有人的档案被裁剪、熨平，打包成最温润、最庄严的形状。
渊渟岳峙，山河妥帖。最终一切道貌岸然。
“野河山”。这块突然出现的路牌，猛然提醒我，河山之外，还有河山。枯黄的二十五史之外，还有一部汁液丰满，果籽辛辣的时空传记。
世间除了金戈铁马，还有柴米油盐；登台的不仅帝王将相，还有泼皮醉汉。
正如凌霄殿外，还有一座花果山。
循着指引，我能够抵达那枯木下的根系、涸井底的暗泉、绝壁内的洞穴——
那个被庙堂遮蔽，狮虎狰狞、植被凶猛的榛莽世界吗？
这块路牌，究竟会将我带往何处？

后记


自从读了村上春树的《1Q84》，孤身行走异乡时，便经常会出现一种荒诞的念头：此时此刻，我所进入的，究竟是个什么世界——
会不会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虚幻时空？
在这本集子中，我收入的描写对象，涉及庙堂、战场、官府、书院、码头、佛龛，以及海岛与荒原，甚至还有一座盐湖，而行走范围北至辽宁，南至江南，西至关中，东达东海。本书的写作，依我本意，是通过实地探访一些大事件的发生现场，或者一些重要的人文遗迹，来寻找解读历史的另一种角度。
在我的设想当中，这种解读与在书房从纸到纸的解读，应该有明显的区别。最起码，踩在同样一块土地上，能够让我获得某种与古人在高度上的平等，从而减少因为仰望抑或鄙夷而产生的误差。同时我也希望，回到历史故地，将自己化身为时空侦探，说不定还能够搜拣到一些被前人疏漏的线索，进而开启某扇被隐藏的、剖析史事的侧门。当然，我还期待，身临其境，会令我对时间的叙述，增添一种空间的张力，以及脚踏实地的沉稳。
总而言之，我期待通过行走，来构建一个属于我个人视角的历史阐述方式。当然，我的理解与阐述，很可能是鄙陋、甚至谬误的，类似于野狐禅，难免见笑于名宿方家，这也是我将这十二篇文章以《野河山》之名结集的原因之一。
当然，取此书名，更重要的，还是那块同名指示牌。
我至今还将这三个字在高速路上的突然出现，视为冥冥中，某种警示我即将偏离真实世界的暗示。
但我还是要走到底——
何况，谁能保证，“1984”与“1Q84”，真正真实的，究竟是哪个世界？

                                                                          2018.7.29 郑骁锋于浙江永康


《野河山》篇目

1.我的朝圣——山东：曲阜
廊内只有我一个人，脚步空旷。我知道，这163米的长廊，浓缩着孔子之后两千五百年的中华历史，每迈过小小一步，就已经是几代人的生老病死。
2.诸神黄昏——陕西：宝鸡周原
再也没人能够三头六臂、撒豆成兵。在这个传说中哪吒与杨戬大显身手的古原，我还能找到一片两片，风火轮抑或三尖刀的碎毂残刃吗？
3.霸王城——安徽：灵璧垓下古战场、虞姬墓
卒子已过河，将帅已相接，摊开棋盘，垓下重又燃起烽火。拈一颗棋子在手，你选的是楚河，还是汉界？
4.关山北镇——辽宁：锦州医巫闾山
就像羊群中的牦牛，跻身于汉语的“医巫闾”显然是个臃肿而粗野的另类。旅行尚未开始，我便已经意识到，这注定将是一场游离于汉字边缘的探访。
5.一池洪荒——山西：运城盐池、关帝庙
无论神话还是考古，一部中华史，最初的线索，几乎全部指向这池盐水。
一个伟大的族群，原来竟发源于舌尖上那点咸味。
6.梁皇忏——江苏：南京鸡笼山、鸡鸣寺
当年，也是在这座山上，范缜的一席话，令年轻的萧衍生生地打了个寒战。他感到随着范缜口舌开合，有阵阴风从身边刮过，某种东西正在急剧坠落。坠向无底的深渊。
7.十万佛陀——河南：洛阳龙门石窟
在古阳洞——龙门开凿时间最早的一个大型石窟，我见到了孝文帝。他以释迦牟尼的形象趺坐在方台上，宽袍大袖，清瘦安祥。洞窟幽暗，加之损毁严重，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8.御码头——浙江：杭州拱宸桥、塘栖；江苏：镇江西津渡
这尊面容严肃的石像提醒我，我所经过的八百里水路并不如眼见的那般祥和；秀丽的风光之下，实际上是一个古老而残酷的战场。交战的双方，便是帝国剑拔弩张的两个方位。
9.遍地东林——江苏：无锡东林书院
生命的尽头，他恍然大悟，仅靠气节救不了大明。纯粹的黑固然压制不了天下，纯净的白也拯救不了世人。
10.皇帝的花园——北京：紫禁城宁寿宫花园
在世界的建筑谱系上，这座近乎隐形的花园，具有着远远超出其本身体量的巨大意义。甚至可以说，它在数千年后，呼应了秦始皇的阿房宫。
11.六扇门——河南南阳：内乡县衙
联语的字里行间，暴露出内乡人一种深深的遗憾和无奈，或者说是困惑：如果两者不能皆备，好人与好官，仁心和仁政之间，究竟哪个更重要？
12.帝国的迷航——浙江：舟山嵊泗花鸟灯塔
从版图上看，定海正处在帝国的前胸。它的沦陷，对中国而言，就像被人当胸揪起，重重地扯下了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