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黄昏

        一个人的黄昏（已发）
           
　　黄昏的时候，我想一个人走得很远。
　　除了公园，我无处可去。这是唯一相对安静的地方，有湖，有花草树木，有空地，有类似于大自然的气息。尽管它不是天然的，但至少还有点大自然的影子。这同样难能可贵，它就像某种象征，可以使我从纷乱与相似的符号表象中寻找到一点明净与新鲜感，指引我找回某种真实。从这点上讲，它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
　　这是个夏季的黄昏，公园里很热闹，人们都在这里运动。我喜欢这样的黄昏，温暖的，明亮的，活泼的，以免过于清冷寂寞，高处不胜寒。但有的人总以为，寂寞多好，甚至觉得寂寞这个词都那么小资，让人着迷，喜欢往自己身上贴这样看似好看的标签。于是，许多人都宣称热爱寂寞。但至少，我不是完全热爱。我们都需要相对的寂寞，却不需要永无止境的寂寞，否则将令人难以忍受。寂寞的人没有真正的知心朋友，永远只是一个人在踽踽而行，背景是苍茫的天地。他的生活平淡且单调，没有和别人有任何更深层次的交往，这样的寂寞有几个人承受得了？寂寞是一种浓重的颜色，并不轻松。
　　寂寞，早已是一个被滥用和误解的词。真正的寂寞属于灵魂。好比如你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但没人能理解你，并让你饱受非议。更甚者，你为了这件事，还得承担许多不为人知的苦与痛，甚至是风险。此时，所谓的孤独、清冷不算什么。正如一棵树，立在那里，向你展示它傲岸的身姿与充满活力的生机，却忽略了这或许漫长艰难的成长过程。
　　真正的寂寞者其实并不多，大多都是无聊的代名词。真正的寂寞者是一个坚定的独行者，他接受寂寞，但不一定全都是热爱，寂寞只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他需要寂寞来远离喧闹，投入到某些事情中，从中发现更有意义的东西，或者说，这是更有价值的存在。但是，当他专注地投入其中时，他不会寂寞，因为从中找到融洽，甚至还有欣慰，让他能够沉醉其中，流连忘返。只有等他从中脱离时，他才会觉察到那巨大无边的寂寞。正如一个寂寞书写者，当他书写时，他会忘自己在现实中的种种存在；只有当他回过神，才会意识到自己在现实中所处的巨大逆境。
　　我来到黄昏的公园里，说不清是否也是要寻找某种寂寞，但我需要一定的安静空间沉淀自己。这就像某种离开，只有撇开身上种种多余的东西，包括身边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不必被什么所束缚，那时人才有可能真实地面对自己。我甚至能够猜想，人们为什么喜欢去旅游。因为可以暂时丢开生活里的许多束缚与烦恼，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获得心灵的解放与自由，让自己奔忙的心灵得到休息，调节日益繁复、紧张的生活。
　　我永远记得那次厦门之行，和许多文友敞开心扉聊天，到处走走看看。我忘不了那个海边的黄昏。我卷起裤腿，拎着鞋，一个人在浅浅的海水里走着，甚至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跳着，像在水里跳舞，任海水打湿我的裤腿。那一刻，我仿佛回到孩童时代，只差一声欢快的呼喊。纵然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永久地寂寞，我也愿意。因为这里有人群，有沙滩，有大海，有风景，是热闹中的寂寞、繁华中的寂寞，并没有远离生活。我看着那些在沙滩嬉戏的孩子、还有在海里畅游的人，感到内心安详且充实，虽然那时的我寂寞。但有了这样的衬托，寂寞也就有了温度，不那么冷了。躲进深山中，其实完全没必要，我们都是人，是人就得食人间烟火。我甚至想，古人那些隐居的想法是可疑的假设，那也许只是一种思想上的寄托而已，并非真要与世隔绝。因为这，不一定能让我们活得更好。
　　在那么短暂的几天里，解放了我平日紧闭的心扉，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喜悦。我不需要再去担心什么，可以像个率性的孩子，尽情尽兴地说、看、听，不必再有多余约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愉快。我用这短暂的离开反观原来的生活，发现我的生活有许多错误。于是，我认定，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这种有距离的离开，才能看得到生活真实的另一面，让自己不再迷失。我来到公园，就是希望自己能有一种相对放松、自由、空灵的状态，能用清醒的目光重新审视自己。
　　我习惯慢慢地走着，这样就不会因为过快、过急而错过什么，这种姿态是我所向往的，能让我发现许多东西。
　　公园临湖而建，沿着湖的曲线修起一条曲折盘旋的小路，路两旁都栽种了花草树木。这样才好，弯弯绕绕才显得有韵味，有层次，有意思，让人有遐想、有期待，否则一览无遗，再大的空间也显得空洞、苍白。两旁的花草树木就更妙了，把小路掩映在绿色中，让原本丝毫没有美感的水泥路都显出它的白色之美。走在这里，甚至能联想起一些美好的词组：一路芬芳，一路生机。这该是我们所向往的境界与追求。我不知道路旁左侧的小黄花是什么，有点像菊花，只有一元钱硬币那么大。它很小巧，惹人怜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绿叶上，凸显那纯洁的淡黄。它虽小，却有一种超越身边事物的安静身姿让人为之驻足停留。
　　湖边的柳树是我喜欢的，它的姿态自然不用多说，婀娜多姿，非常柔美，充满灵气，让人的思绪跟着飘忽起来。当斜阳的一角余晖洒在它身上时，便制造出梦幻的词境。阳光的金黄，柳树的鲜绿，还有深绿的湖水反射出的波光粼粼正好一起映照成一幅唯美画面，鲜艳无比。水面如丝绸般飘动，柳条柔韧，柳叶轻巧，这一切的视觉感官让我坠入梦里，静美。那时，让我想起青春时光，它们太像了，都是一样的浓墨重彩。我们都曾有过那样美好的年华。世界有很多不公平的事，但时间是公平的，看我们如何支取。而我又在想，在那样绚烂多彩的年华里，我们都应该放肆一回，只要不太过分。否则，我们就是失去自己，失去生活。每个年纪，都应该有每个年纪的生活，如此才不会辜负年华。
　　就像这些柳树，假如我不留意它们，那么再好的风景也是徒然，就算让我走遍全世界，也毫无意义。当我走过这些柳树时，我又有了一个想法：我这样的行走跟人生的旅途何其相似。总在某个阶段停留，投入，然后又奔向新的前程。不同的是，人生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从这个角度上看，人生从一开始便注定着失去。离别，就是确凿无疑的永恒真理，但我们又用不断的抵达冲淡这种离别的苦涩与忧伤，遗忘过去。
　　我们什么也无法改变，就是好好地活着，这就是全部。有什么能比好好地活着更有分量、更有说服力？好好活着就已经统摄一切，毋须多言。所以老子说，道法自然，就那样本真地存在、活着才好。
　　走到一个拐弯处，眼前豁然开朗，因为这里能看见很宽的湖。湖算不上大，但对人来说，也够大。我经常在那里停下，临风伫立，可以感觉到某种苍茫。想起另一组词：苍茫如幕。莽莽苍苍，覆盖一切，淹没一切，它是如此强大，就像生活，而个体是渺小的。每次站在那里，总会没来由地想起苏东坡的两句诗：“倚杖听江声”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倚杖听江声”，说的是苏东坡深夜三更喝酒归来，但家童已睡，叫门不应，才去江边独自伫立。那个寂寞的深夜，他应该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寂寞，但已坦然，不再需要外在的任何声音认同自己。正如他所说：自喜渐不为人知。做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但这过程漫长且艰难。其中的滋味复杂难言，显然不是几句简单的话就能说清楚。“倚杖听江声”，也是需要勇气的。但其实没什么新奇，我们每个人经常都这样做，只是形式不同，程度不同，没有苏东坡的深刻与大气。就像我此时在听音乐，外表平静，但内心正激荡起一股股风暴。我同样有许多复杂感受，再想起生活中的事，就更加繁复纠结。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其实，就是对远方的一种向往。同我们一样，就是想永远在旅途上、在路上，永远处于未抵达目的地之前的那种充满向往、期待、欢喜的状态，摆脱生活的沉寂与无趣，忘记生活里诸多烦人之事，让内心安宁。这又切合诗人兰波的话：生活在别处。是的，生活总是无法让我们满意，我们只好去幻想、去做梦，但谁又能说，这梦就没有意义与存在的价值呢？到如今，我们其实都在向东坡同志学习，走他留下的老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经常绕过某段好走的水泥路，走空地上的一条土路，因为那里有几棵小树。树不大，但很青翠，富有生命力。它们参差错落地立在土路两旁，姿态横生，像几个好朋友一样互相呼应着，枝叶正好覆盖住小路上的天空，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照射下来。我走过去，抬起头，在一片翠绿与点点的金黄中撞到某种诗意。它们，让我想起树林的神秘意境与画面。我一下子穿越了某种神奇，而人生，不也是一种穿行吗？穿过坚硬的物体，穿过实在的生活，穿过人情的冷暖，穿过隐秘的心情感受。我们穿过许多事物，好的坏的都有，酸甜苦辣都有。这像一种历练，但我们不能丢了自己，并且永远要保持对生活的无限热情与向往。
　　再往前走不多远，就来到绿草茵茵的空地，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让人看了很舒服。草地上栽了些小树，不多也不高，两三棵凑在一起，只是点缀。长短不一的石椅散落在草地上，有张石椅就处于两棵榕树茂密的枝叶下，我又撞见了某种唯美。这里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活动，很多孩子都在这玩耍、奔跑，有的还在这放风筝，好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致。我忽然想，我们肯定都经历过这样的好景致，但不是永恒，所以要懂得好好享有，别让它匆匆流走。同时，这也是我们所希望达到的理想生活，并努力去创造。相比之下，公园里那些裸露的土坑则是丑陋的，像是由痛苦的痉挛抽搐而成。我们肯定也都有这样的时候，但不要被它淹没。痛感是一种事实存在，谁也无法避免，但要看到更多痛感之外的东西。这使我们超越一切不愉快的事，超越那些混杂的色调，超越当下失衡的生活，从一团灰色中寻找到闪光点，让自己不因外界的因素而失去自己的光彩与活力。纵然身边一片苍茫凄迷，但至少，我们还有自己，谁也无法再剥夺走。
　　每次看着孩子在公园开心地玩耍，总是很高兴。他们脸上那灿烂、率真、毫无矫饰造作的笑容，总是让我很感慨。孩子眼中的世界总是充满无尽乐趣，孩子是最热爱生活的人，给了我们某种暗示。但曾经，我们也是一个个活泼快乐的孩子。在这转变中，我们究竟丢失了什么？
　　黄昏的时候，我用这样的行走让自己走得更远，抵达得更深。黄昏的时候，一切开始归于宁静，白日渐渐隐退，暮色慢慢降临，又开始一个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