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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庙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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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庙


生活是一场修行,参禅打坐,剃度化缘,都是不能分割的组成部分。讨生活需要勇气,打坐枯燥,你我皆凡人,不都能坐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眷念往事参透人生,成为生活的掌控者。化缘艰辛,人生于世,化人事的缘,缘分到了,水到渠成一生平安,缘分未到,百般强求亦无所得。生活里林林总总,会碰到不同的人和事,好的、坏的,开心的、痛苦的,如果和生活较劲,我必然不是对手,它会出一道接一道难题,设置一个接一个关卡,把能想到的手段一股脑用在我身上,不给好脸色。所以对于生活,我总心存敬畏,设身处地去理解它的苦衷,记住它的恩赐,以便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陪一个笑脸,求它放我一马。
      
在具体且丰富的日子里,信仰占据其中重要一部分,信仰是抽象存在,且大多数时候“心诚则灵”。诚与否,很难度量,这在于个人,也在于内心。生活不是表白出来的建议,内在的祥和与焦躁,外在的强制与顺从,都会在所处的日子里左右岔口走向,在无垠的时间和空间面前,人太过渺小,面对这样的抉择或是无可选择,往往无所适从,孤立无援会寻求寄托。这寄托具象成一个个庙宇、道观、教堂,给人以精神上的指引和安慰。
      
村子中间的池塘边上就有座小庙,它没有牌匾,只是里面主座上端坐着太上老君,暂且称之为老君庙。中原大地的村庄,庙宇道观是标配,可见人内心的荒芜,在这片荒芜上,去寻身心静安。庙很小,大约四五平方米,高不过两米。庙宇恢弘与否,要看村庄的经济实力,乡里的太白庙就是三间红瓦房,城里的三清观更大,两进两出的院子里住着一丈多高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神仙数量多能力也大,翻手云覆手雨,每年大的节日,十里八乡的信徒都到城里上香。老君庙虽小,配置却不能少,该有的福利也要齐全。太上老君发须皆白,面目祥和,披一件金黄色绫罗斗篷,手持一柄拂尘,似要扫尽天下污秽,他大概也满意对村庄庇佑的工作成绩,常年坐在小庙正中的五彩莲花座上,嘴角漾一朵好看的笑。旁边两个一尺多高的童子,一个着青衣,一个着红衣,面容严肃,毕恭毕敬站在两侧。庙前是一方供台,早些年,台子上的香炉里常年青烟袅袅,散发好闻的松木香,平常香炉旁边会有白面馒头和油馍,水果成熟的季节,会添些脆梨、青枣。
      
村上的人,大事小情都去上一炷香,祈求保佑,若是心愿达成,再去还愿,感念老君慈悲。年纪越长,对天地敬畏越深,担心惹怒了列为神仙,降下灾祸,因而在小庙前谨小慎微,生恐出现差池。少年无知也无所失,并不忧惧这些,在神仙面前没个大小轻重,我当时最大的乐趣是拔了香炉里的香去放鞭炮,老人们看见了,要我跟神仙谢罪,我不愿意就跑,他们追不上我,只能替我向老君赔不是。关于太上老君的传奇故事,都是听老人们口口相传,现在想来大体是一些劝人向善、因果报应的朴素价值观。  
      
我有一阵子怀疑过太上老君的本事。本家兄弟因为在小庙旁的水塘里游泳,大约是着了凉,当天晚上开始发烧说胡话,浑身发抖,绿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齐齐往外渗。本家奶奶用毛巾浸透热水敷在堂弟额头,又找来盐巴捧在手心,吐几口唾沫调匀,使劲往堂弟手心、脚心、后背搓。折腾大半夜不见好转,便坚定是中了邪。邪是什么,我没有见过,隐约觉得是不好的东西,会让人生病甚至死去。表婶是个没主见的,听说是中邪,愈加慌神,只知道嘤嘤地哭。父亲要带堂弟去医院,本家奶奶不同意,并连夜去请了老君的使徒,是个五六十岁的胖老太太,穿一身宽大的麻布素衣,戴一盏两头高翘的黑棉布船帽,在小庙门口念念有词,又唱又跳说是请神,一套动作完成,拿一杆火把从小庙跑到堂弟家,又是一通唱跳,然后熄灭火把,手持火把木柄,从堂弟床下开始,一路到堂屋、东配房、鸡窝、猪圈、房檐上敲敲打打,一边敲一边念叨,我听不懂念词,只是觉得滑稽,在那样肃穆的场景下,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跟着看作法,并企盼法力凑效。胖老太的功力毕竟尚浅,天色渐明,依旧没有转好的迹象,东方白的时候,甚至一度昏迷,连胡话也不再说。胖老太说,邪气太重,要请更大的神仙来降服。父亲恐拖延时间太久,耽误治疗,硬带着堂弟去了医院,很快控制住病情,第二天就出院了。
        
善良的村人并没有因为太上老君的袖手旁观而有所怀疑,只把它当作是一次或然的惩罚。毕竟老君显过灵,普度过众生,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相对于庇护的功德,这样的事情并不影响他在村人心里的崇高地位。有一年夏天,连着两三个月没有下雨,玉米叶蜷缩一线,土地被高温撕开渔网状的大口子,村人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日益高涨。每日的上香祭拜在旱情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土地裂开的程度和神仙的胃口一样,开得越大胃口越深。村里商量做一次大规模的祁雨,在一个含烟的日暮,男女老少排成两队,前面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鸣锣开路,后面两个同样身强力壮的青年打鼓收尾,边走边哭,诚意十足。队伍从村中出发一路向北,绕过干涸的池塘、疲劳的树林、惊恐的田地、枯槁的沟渠再掉头折回,行到南地的乡间大道旁,摆一方木桌,铺上大红绒布,码上猪肋肉和果品,而后齐齐跪地三叩九拜。直到倦鸟归林明月悬空,人群方渐渐散去,留一个无着无落的愿望。或许真的是“心诚则灵”,在这的第三天,晃荡到村庄上空的云彩像是漏一个大洞,雨水泄到田地,抚平土地每一个伤口。这剂及时到来的良药,让我对头上三尺的神明又有所忌惮,虽然依旧觉得请神送神的荒唐,上天的脾气难以捉摸,显灵存在偶然性,但在年少模糊不化的漫长启蒙过程中,让我不敢太过妄为。

此后多年,我又见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寺庙,它们大多被修饰成巍巍风物,供人瞻仰膜拜。人们愿意相信那些千百年的古刹,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其貌不扬却高深难测,有限的躯体里贮存无限神秘力量,这力量无处不在,能逆天改命,能把深陷阎罗界的魂魄一把拉出,放归繁华人间。为了与时俱进,也会生生铸造出一些神灵大观,在造物者的逻辑里,似乎是越大越灵,耸立入云才好,站在云端的,可不就是神仙么,人们也愿意相信亲手塑就的新佛,他们海纳百川的肚量,能原谅一切世间的恶,需要付出的就那点微不足道的诚意。我前面说,诚意无法度量,现在看来也不准确,唯物主义讲价值和交换价值,实质上起到一定丈量灵魂的作用,村庄小庙前的微薄贡品,大型寺庙拍卖的头注香,为保平安捐赠的破灾款,都是诚意的物化,这种一目了然的价格标准,让信仰变得简单,也会让人无所畏,无所惧,有可见可得的神明保佑,还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水塘边的老君庙风餐露宿多年,和它最初的信徒一起慢慢显出疲态,对于眼下的千头万绪,逐渐失去理顺的技能,面对万般纷扰亦感力不从心。事实上,自信到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人也很少需要小庙的庇佑,现代科技能解决大部分生活难题,何必再劳神费思请神送仙。依靠一个虚无幻象,倒不如用信念、气节、朴实当成占据纷扰生活高地的垫脚石,踩一个坚实假象,爬上云端。

时至今日,途径大小圣地,我都会隔着烟雾缭绕的祈愿往里看一眼,在门前,细读平生,已经有那么多人去倾诉表白,我就不去给他们徒添麻烦。但在午夜梦回,我还会到村庄的小庙前,从香炉里拔一柱香,引燃岁月,我相信如果他们有知,并不会怪罪于我,因为那些支撑生活最基础的结构尚未全然坍塌,而这些,和成败无关,和信仰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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