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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长篇散文《就医记》选段)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走廊

我蹲在床下把衣物、药物、资料等塞进塑料盒子里。从我身后走过的人擦着我的后背,像故意踢我一下,我知道那是无意的。森要小便。我喊儿子给他小便。我拽出便壶给他,大儿子给森扒开裤头,小儿子用被单一角遮挡住行人。对面床上的小女孩别过头去。另一边的女人用厌烦的眼光看着我们一家子,她的厌烦也勿怪,森小便后,儿子要把小便倒到人家病房里面卫生间的坐便池里,然后冲下去。他提着便壶,经过门边的小床,床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老妇人的头就在门边。儿子把便壶拿在身体一边,遮蔽着老妇人的目光,但是他要开门,门里也是病床,病床上躺着或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儿子要经过她面前,推开卫生间的门,把小便倒掉。我们三个人,两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和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也要去卫生间,那扇门关上又打开。门边的老妇人紧闭着眼睛,此世的混乱和污秽气息似乎与她无关,而她身边健康的人,厌烦透顶。

森吃药后要水喝,喝过水就要小便。我不停地给他水喝,两个儿子不停地给他小便。那边的女人不停地把厌烦的目光投射过来。

大儿子问:怎么不给打针?

昏睡着的森冷不丁也问:怎么不打针?

二儿子负气地嘟囔:还不如不来!

我说:我再去找医生。这句话说得没有力度,我底气不足,医生是随便找的?
从一个病房门到另一个病房门间的空隙恰好安放下一张钢丝床。走廊所有的门边空隙都放了钢丝床。没有放床的地方放下一张椅子,是两用椅子,白天折叠起来是椅子,晚上拉开是床。走廊上供人行走的空间狭小而拥挤,两边的病床占去了一多半的地方,两床之间行走的空间仅能容下两个人擦身而过。
森的钢丝床在走廊的最东边。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在走廊的最西边。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从那些摆放这个塑料盆塑料桶、拖鞋、垃圾桶、热水瓶、衣物等等物什的地下走过,我的脚会碰到人家的脚或者地下的鞋子,我的胳膊也会和某个人的胳膊撞一下。病人们躺在床上眯眼睡着的,坐在那里靠着墙壁瞪大眼睛的,嘴里叽叽咕咕在走廊里回来游动的,垂头丧气在床边唉声叹气的,挂着水哭泣的,说着话大笑的,年轻的小孩和少年专注地看着手机,陪床的人到处乱窜,也有母女相偎坐在一起说安慰话的,有夫妻挤在一起蒙头大睡的,小孩子和父母一起看书讲故事的,孩子额头上插着针头听天方夜谭。走廊里每一个床上的人都生活着,在这里,每一时刻都充满压抑的疯狂和内敛的痛苦。每一个人都在公开的空间里把自己的行为缩小了再缩小。生活简单而枯燥,以床为单位的区域内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浓缩到一个点:治病,活着。活着、治病。没有更多的非分只想,没有更多的欲望,只是为活着和活得长久一些,生命体征已经失去正常的状态,在缺失和损坏中延续生命,意志是薄弱的,性情是变态的,唯求生的欲望维持着一个人基本的生存意识。

我走过护士站,左转向南,又是一个走廊,走廊两边是办公室和更衣室,然后是紧闭的小门,小门的窗户上贴着纸,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会想到这些闲置的小屋里隐藏着什么呢?

我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进去。接收我们的钱医生在电脑前坐着,我喊一声医生,他抬头看到我,问:有床位了吗?我说:有了,在走廊里铺了一个床。

在我来的时候,在我见到我们村上的医生时,我想到我们来到徐州,医院里就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一切,病床应该是来到就有的,针药也是来到就能打上的,各项检查护士会一个一个领着去做,来到医院一切都是畅通的。我没有想到,来到这里是这样的拥挤,拥挤到一床难求。

他说:暂时先住加床,等有出院的,我再给你们转进病房。

我说:我看到今天有出院的。

他脸色立刻拉下来,不高兴地说:你们刚来就想住进去,你知道人家都等多少天了吗?

我说:病人病情严重,您照顾一下病情重的。

他说:好,知道了,你回去吧。

我转身想走,忽然想到我不能走,我来是求他给病人打针的,我怎么能回去呢。我说:到现在我们的针还没有打上,怎么不给我们打针呢?我们在丰县正打针的,来的时候已经控制住两天不发烧了,到现在没有打上针,又开始发烧了。

他严肃地看着我说:打针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自然会给他打针,回去吧。

这样的回答我自然不满意,我怀疑这里的医生不重视病情,简直不是治病救人,如此严重的病情,医生一点都不重视,太怠慢我们了。

我不走,我据理力争:医生,病人现在发烧严重,您必须给他用药,再不用药,会耽误病情。

他厉声説:说什么话,谁给你耽误了!

我不敢再言语,我真的无法理解医生为什么不给用针。他要等流程?等检查?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这一现象。我只能以最庸俗的想法想到病人不是他的亲人,他不急,如果是他的亲人,爹娘儿女,看他急不急!

我悻悻地回来。我穿过那些钢丝床和晃动的腿、脚和那些静止的散发出医院气味的静物回到我们的床前,以床为点,我们围着森。我觉着很悲怆,人到了这种程度,谁是谁的救命稻草?谁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生命就是这样强撑着和疾病战斗,健康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帮助他,其实是他靠他自己,他只能靠他自己。他自己不能战胜疾病的时候,就任凭疾病一点一点把他吞噬。

森在昏睡。滚烫的身体变得肥胖,我突然看到他变得肥胖,他的肚子鼓起来,就在今天,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鼓的肚子,散发着热气,像膨胀的热气球,似乎要爆炸。是的,他会爆炸,热气充塞其间,热气还在其间蒸腾。我让儿子去对面女人病房里打水,我用毛巾给他擦拭身体,这样的物理降温对于森是否有一丝丝清凉?他昏睡,氧气流水一样向他的呼吸道输送着新鲜的能量,他一声不吭,呼呼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响,直到后来,在他忽然醒来的时候,我听到到他大声地要氧气,他怎么想到要氧气呢?是本能,是生命的自然之力提醒他,要呼吸,要有氧呼吸。

森在往外吹气。他一口一口噗——噗——地吹着气。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我问他:难受吗?他说:不难受。问他:哪里疼吗?他说不疼。

这个愚蠢的家伙从来不说难受,不说疼痛。他抗拒着说出痛苦,这个刚强的男人!就是这样,我误以为他没有事。我没有想到这样吹气是多么严重。这是不能呼吸的征兆,而我不知道。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没有生命危重的思想意识,我知道病情严重,但是没有意识到到了何种地步。后来知道,这样的吹气已经是呼吸急促,神智不清。后来也知道他要氧气,是到了憋闷的程度,到了不能呼吸的程度。呼吸是生命的体征,呼吸的能力都没有了,我们还在袖手旁观。我们是何等的无知!

森在昏睡。我在团团转。我的心一直在下沉,下沉到无底深渊。我盲目地在走廊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游动着焦躁着。我觉着这个医院里的医生简直是毫无医道。我不得不再次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医生办公室。

接收我们的钱主任不在。是原来那个英俊温和的医生坐在电脑前。我走过去问:二十加床的针申请下来了吗?怎么还不能打?

他说:你看,这不是正在申请吗?他打开电脑让我看,我看到电脑里显示没有审批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审批,而且审批那么缓慢。小护士告诉我,森用的针药要经过审批,审批不下来,无法拿药。我不明白:病人命在垂危,医生在电脑前等待针药审批,这是何等荒诞的事情啊!

我走开,又回去。我在走廊地走来走去。我焦急地等待,毫无办法。我已经无视走廊两边的那些钢丝床和钢丝床上床下的人和物,我仿佛走在万丈悬崖上的钢丝上,我站立不稳,几乎要掉进万丈深渊里。

我记不清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走廊的路,当我再次站在医生办公室里,医生对我说:刚才让护士取药的时候把你们的药取来了,马上给你们打上。

我悬着的心放下来。我有一种被救的感觉。

我快步走回去,对儿子和森说:针药来了。

护士来打针的时候我问她:是什么针?护士说:上面写着。

我看到挂在病床边的处方着写着万古霉素,但是没有泰能。我说:只有万古霉素不行的,必须联合泰能才能控制住发热。

护士说:这是医生开的,我们不管。

我快速地去找医生,医生说:你看到了,就是万古霉素还申请到现在,泰能根本审批不了。

我带着哀求的语音说:真的不行,他不能停药。按原来的针药打,能控制住发热。

他说:我也没有办法。

我咽下一口苦水,慢慢离开。

我问那个英俊的医生:人血蛋白应该能打吧?

他说:可以打,你要到外面去买。

我说:好。

在医生面前,我不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会厌烦。我不能被医生讨厌。病人家属最怕的是得罪医生。我已经够多言多语了,我向钱医生提出了那么多要求,我要求打万古泰能已经是多事,我现在又要求打蛋白,医生肯定想:你是医生还是我们是医生!他心里大概已经不耐烦了。病人到他这里,应该是他处理,我们家属只是陪人,不能支配医生的意志的。这个英俊的医生已经很配合,答应我打蛋白,在医院买和到外面买我已经不在乎。

购买蛋白的单子打印出来,他递给我。继续他的工作。我拿着单子,走回走廊。


我把单子递给大儿子,告诉他出去买蛋白。儿子要走时,我喊住他:还是我去吧,你们看着他。

我下去买蛋白,我不放心儿子出去买药。

出医院侧门有两个药房,恩华和协和。恩华和协和在我们县也有。相比我们县的恩华和协和徐州的恩华和协和药店规模大,店内的设置也不一样。相同的是店里的营业员都很热情。热情的过分。我要上海出的人血蛋白,他们没有。有山东出的人血蛋白,5克一瓶。价格比上海出的便宜,三百多,我写这个文字的时间距离买药已经一年多,具体价格记不清楚。上海出的大约四百多。我写这个是想说,就医者的心情,那种焦灼,那种无望夹杂着希望,那种环顾四周一片茫然,手里拿着钱去购买生命时的那种无助,而生命之光几乎被大风熄灭,我们不得不再次艰难地燃起生命之火,照亮茫然无助的前方。

我回到走廊里的时候万古霉素还在打着。

护士过来问我蛋白买好没有?我说买好了。她说准备打蛋白。她带来一个针管,先滴水,滴几分钟,拔下来,插到蛋白瓶子里。

滴蛋白的时候,低速调到最慢,慢到似乎那一滴浓稠的水会永远落不下来。护士说:蛋白不能滴快,要慢慢吸收。

一个神经兮兮的人溜达着过来。他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略有浮肿的脸带着病态的苍黑。他靠近吊着的蛋白的瓶子说:我的乖,打蛋白了!蛋白太他妈的贵了!嗯,打蛋白是舒服。喂,舒服吗?伙计。

森呼呼地睡着。他没有听见。那个神经兮兮的人站着,看水滴缓慢地下落,他站了很久。然后回到隔着两个床铺的床上,躺下,嘴里唠叨着:享受吧,好好享受吧!

在医药里见怪不怪。心里扭曲的病人,思想也不正常。这个人躺下又起来,走到我跟前说:打蛋白,我也打过蛋白。打不起,后来就透析。透析不起的时候,该走就走了。医院就是这样玩钱的。我的钱玩完了,你的钱也会玩完。这里面人的钱统统都会玩完。是不是这样?

我笑笑。勉强笑笑。算是对他的话有了回应。他不满意,继续他的言论:

我说这话你别不相信,我在这里住一年多了,不,也不是一年多都住在这里,我进来出去四次,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出去,再进来。你看看,每天都有出院的,每天也都有进来的,得了这个病,没有能看好的。为啥还看?看了能多活几天吗?不一定。不看立刻就死吗?也不一定。有病了,攒几个钱就来医院,把钱送给医院,没钱了,就回去。病好没有?没有。这个病,好不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新来不知道,这间病房,明天有出院的,起码出院十三个病人,你们不要睡在这里了,找医生争取一个病床,你们病情不轻啊,你看氧气都打上了。

好了,你不要再嘟囔了。

我听得厌烦。

他却靠近我身边,小声说:我告诉你,在医院里没有人,你等一月也进不了屋里,在走廊里待着吧。你看着别人进去,你就是进不去。

我扭脸看他,他点点头,有一丝得意,也有一丝同情,更有一丝愤慨。

这个深谙世故的家伙,或许是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可是,他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他的话也真的提醒了我。临走的时候,他又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说:别说我没有告诉,还有一个高招:明天是周一,院长查房,是例行查房,你去找院长,想办法弄到一张床。如果找院长的勇气都没有,你完了,你们一家是完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神经病说的话是真的假的,不过倒可以相信他一次。如果真的如他所说,明天院长来查房,我的确可以求院长给安排一张病床。

森倒是听到他的话,对我说:不要理他,神经病。

我也为自己的愚钝而羞愧。怎么能相信一个神经病的话呢。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在这里,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如在茫茫荒原,没有可求的人。森病着,昏睡着,他还是那样一个有主见,能支撑的人。而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打蛋白的护士来看了几次,快完的时候,她把插针的地方往下拽一点,直至把瓶子里的蛋白全部滴完,她说:那么贵的药,不能浪费一点点。我很感激她的善举。打完,一滴不剩,她换上另一瓶。走得时候,把蛋白瓶子拿走。

神经病在那边说了:看懂了吗?小护士跑那么勤知道为什么了吗?她不是看你,喂,不是看你,是看瓶子的,知道要瓶子干什么吗?她喜欢蛋白瓶子,她拿瓶子回家浇花去。懂吗?浇花去,蛋白瓶子里的水水,浇花最好。

我疑惑地看着他。森说:别理他。

我扭过脸。望着一滴一滴的水滴下来。想着那个小护士把瓶子拿走时的小心翼翼。就是拿去浇花有什么不可呢?这个神经病歪曲了人家的好心。

走廊里来往的人不断。病房里的灯一夜不息,走廊里的灯也不息。对面的小女孩给爷爷买来晚饭,那个神经兮兮的人自己在外面吃饱回来,他倒在一个钢丝床上嘴里哼着什么。小女孩看看我们,大儿子站在钢丝床一头,他用肩靠墙壁,低头看手机。二儿子站在他爸爸头边,把他爸爸歪着的头扶正。他坐在地下的包裹上,包裹里是我们的一个小丝绵被。他看着他爸爸,孩子还感觉不到事情的急迫,他们以为在医院里,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他们小小的心里还没有危险的意识。我坐在床边,满怀的心事,沉重得无法呼吸。我不知道这一夜怎么过去,我想让儿子们睡一会,可是到哪里去睡?

对面的小女孩说:你们可以去申请一个椅子,夜里轮换着睡一会。

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想这样也好。我问她哪里去申请,他说到值班医生或者护士那里吧。她也搞不太准。我说:我去问问。

长长的走廊两边,有夫妻两人紧紧拥在一个被窝里的,他们蒙住头,只看到地下两双一男一女的大脱鞋。有母女抱在一起的,母亲哄着孩子。也有两个老男人在一起吃饭的,是兄弟还是父子?一对剃了光头的男女背对着背在床上默念着什么。小小的钢丝床上,被褥,餐具,衣物堆积,在这小小的天地里,生之欲望那么强烈,环境逼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迎面而来的或许不是新生,在这里,每一天都当新生度过。

护士站有两个护士,我问可不可以开一张椅子过夜?走廊的尽头,有两把椅子是锁着的。护士说不可以,那是人家的,有人用。我说:再新开一张不行吗?我们三个人,没有一点地方睡。

她说:我们不管这个。

我问:谁管这个?

她说:管这个的下班了,你早点说啊。

我说:不是一张床带一个椅子吗?

她说:床是床的钱,椅子是椅子的钱。

是的,床是床的钱,椅子是椅子的钱,问题是,现在拿钱也买不到椅子。我说:你们怎么告诉我们一声啊,
她说:你们自己不知道啊!还有,即使现在能开,你看看哪里能铺下椅子?还有地方铺吗?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走廊里已经没有铺下一张椅子的空隙,每一个地方都填塞满:钢丝床、展开的椅子、包裹在蛇皮袋子里的衣物、各色塑料盆里盛放着的洗漱用品和进食用品,便池便盆便桶和剩鸡蛋剩油条一起放在钢丝床下------小小的走廊演绎着人生百态,被疾病折磨得变形的生命在这里修复、凋亡,也在这里重生新的希望。

我无语,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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