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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众生相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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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去综合市场买菜,有两条路,一是十字路口往左,走百余米就是市场的北门;另一条过十字路口直行几百米,再向左,走百余米即到市场的南门。走第二条路的次数多。
 过了十字路口,路旁有邮政报亭,经营者是一对老年夫妇,大概不到六十岁。男的稀疏短发近似光头,不苟言笑;女的比较热情,看见我或笑或打招呼,“《人民文学》到了,要不要?”几年间,我在报亭买了二三十本文学杂志,如《当代》、《十月》、《小说月报》,也买过《南方周末》。去年初,我见老头擦拭一辆带驾驶室的四轮电动摩托,这种车和微型汽车差不多,有方向盘和脚刹。      
 几天后,我路过发现摩托车的一只后视镜没了,我指着那儿问老头,你怎么骑车的,把“耳朵”碰丢了?他笑了笑,嘴里露出一颗银色的假牙。
    报亭后面是邮政银行,紧挨着银行的房子是邮政营业厅,进门朝右,是书刊经销部。在这里我巧遇久违的《名作欣赏》、《读书》和《随笔》。《名作欣赏》仅遇见一期,此后遁迹。两个女人轮流上班看店,一个年轻,一个四十出头。年纪大的身材苗条,时常坐在桌子边专心看书,任凭进来的人翻阅杂志。一次听见她和一个老人讨论延迟退休的新闻,她认为那样会造成年轻人就业难。口气有些激愤。
    邮政营业厅门口,若天气好会看见一个书报摊子,摆在板车上面。守摊子的人,有时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有时却是一个戴白帽子的老太太,眼袋有点儿浮肿,沉默寡言。她戴的帽子好像是自己缝制的,很像顾城头上的那一顶。退休无事的老人们从摊子上拿起报纸,坐在马扎上,坐在营业厅门前一侧长条形的水泥墩子上,一上午的时光就过去了。翻完报纸,放回摊子,老太太视若无睹,睁着有云翳的眼珠子看车马喧嚣。
    有一段时日发现守着报摊的,却是一个快六十的男人。我问他有无最新的《南方周末》,他立刻脸上堆笑,拿出一摞报纸说:新的卖完了,旧的便宜给你,两份4块钱。他说话的语气平和且殷勤,仿佛与我很熟。我顿生好感。
    秋天,市里大搞市容整治严禁占道经营,白天街上城管车子来回巡查,穿深蓝制服的城管队员踱着步子溜达。板车上的报摊消失了。我抬头见营业厅侧面墙上钉着一张纸壳,上写:书报摊子迁到前面邮政报亭。毛笔字显得拙劣。此路往前,将至前进街路口,还有一个报亭,以前有人经营,后来关了。时间长了,亭子后面就出现屎尿。
    一日买菜经过这处报亭,里面挂满花花绿绿的杂志,那男人正擦抹外面的玻璃。“你搬到这里了?”我挺意外。他说城管撵得不行,刚租下这个报亭,一年3000元。我说要得,到了夏天卖冷饮,也能赚些钱。他点头称是。下次路过,筒形亭子的入口旁,搁着一张老式靠背椅,椅子上的电饭煲里烫着“营养快线”等饮料,旁边还有一大袋膨化食品。戴白帽子的老太太坐在亭子边,对身旁几个看报纸的人说:他们一边撵我走,一边骂我是赖女人。几个人因得到无偿阅读的好处遂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你应该骂他们是赖娃。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岁暮年底忙于生意,匆匆路过报亭,瞥见那男人头戴黑色绒线帽子,胡子拉碴,显得苍老许多。过了年一眨眼到了3月,阳光变得大度,我买菜想去报亭买份报纸,那男人恰好在,发丝黑白相间,长且凌乱,胡子也是有黑有白,杂乱如草。他拿出几份旧报纸说新的《南方周末》没有了。我不悦地问,在你这儿怎么老买不到新的?他低声说,你把地址和电话告诉我,下期报纸到了,我给你送过去。
    我没了脾气。问他为何不理发不刮胡子。
    他的眼神瞬时黯淡,“我妈去世了。我为她祭孝。”
    我啊了一声,这才注意到他右臂上的孝徽。前段时间还见过戴白帽子的老太太,一下子就走了?
    “我妈头天还骑了自行车,第二天就不行了。”他忧伤地看着我,“人呀,真说不清楚。”
    他用右手指着胸口说,我妈心脏不好,可能是心肌梗塞。他说本地习俗,儿子祭孝应百日不理发不刮胡须。
    我安慰他:你母亲八十二岁,算是高寿。下一句我更想说,去年九月我妈走了,才六十二岁。
    “以现在的条件,八十二还不太老……”他话里带着深深的歉意。
    我和他聊别的。他抨击当官的不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眼里,你看XX路和XX路拆得一塌糊涂,有些商户在那甚至经营了二十几年,突然没了店面,他们怎么生活?
    报亭背对着一栋两层楼,青砖结构,看样子有些年头。从楼里出来的老人们将报亭当作从前单位上的阅览室,坐在陈旧的木头椅子上,享受阳光下的新闻资讯。在公办的阅读场所渐次萎缩直至消失的时代,这个守着报亭的男人在谋生的同时也适当地传递了阅读的善意。


    橐橐的脚步声从一楼传上来,二楼入口处出现高身材的中年人,双腿穿着黑色护膝,身上裹着一件淡绿色旧式军大衣,最底下那颗扣子掉了,手上还拎着一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兴的那种两边带提手的皮革包。他向我打听配一副最便宜的眼镜要多少钱,“他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丢一副眼镜,不必配那么贵的。”我说,可选38元一副的镜架,镜片实惠的35元一副。    他坐下来等一个人,抽了一支烟。起身走到临街的玻璃橱窗边望望步行街上穿梭的行人,九点多钟的阳光吝啬地撒在他的身上。他将提包放下,脱下大衣,对半一折,搁到提包上。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身体结实的女人来了,他和她拨打一个人的手机,好言好语劝那个人抽空到这来配眼镜。半小时左右,那个人还未上楼喉咙就抢先抵达。一个穿西装的壮小伙,差不多二十岁,脑门和鼻梁两侧冒出细汗珠。室外温度低,可见年轻人的体质相当不错。“配眼镜得多长时间,我很忙。”瓮声瓮气的话语震荡几百平米的卖场。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说不会抽。他不高兴了,说:“在忻州没有不给我面子的人。”我赶紧接过烟,把头凑到他的打火机傍边。他问我最贵的镜片要多少钱一副,镜架便宜些没关系,镜片关系到视力的健康。他大声告诉我,他是卫校毕业的。“你看,我还喜欢看书,”在收银台,小伙拿出塑料袋里的新书让我看,“这本是《诗经》。《羊皮卷》看过没有?里面教人怎样创业,教人怎样奋斗。”他忽然把两只胳膊甩得啪啪直响,“我文也会,武也不赖。”
    他父亲悄声告诉我,他曾在本市一家超市干活,前些天和同事干了一架,心情不好,今早喝了酒。小伙的母亲在一旁低声交代我,别听他儿子的,眼镜配便宜的。“他若问起镜片的价钱,你就说值一百五十块。”
    他总算安静下来,坐着翻看店内的报刊。过了几分钟,他主动和员工攀谈国际形势,“美国人对咱们国家不怀好心,你看,先是占领伊拉克,接着入侵阿富汗,现在勾结英、法打下利比亚,又跑到南海捣乱,美国的计划正一步步进行……”
    这位文武双全的军事分析家起身向沉默的父亲走去,脸上流露难言的苦衷,压低声音的分贝说,爸,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三百块钱。我同学方大鸿(音)回忻州了,我想请他吃顿饭。人家方大鸿是什么?那是硕士,我总不能请人家吃大碗面吧。他能来吃饭是给我面子。当父亲的不好意思地转头看看我,脸上很难堪,他似乎怕不慎点着了火药桶,小心地说,我前几天不是给过你两百块?儿子抬头想了想,伸出右手拍拍父亲的右肩膀,说,要不,给两百吧,我已经约好了人家。父亲不说话,照旧用木讷、实诚的表情面对他的儿子。
    眼镜加工完毕,小伙子试了试,挺满意。在玻璃茶几旁坐下翻书,父母连声催他一同回家,他说,不忙,我看看书。父母大概怕儿子在店里惹出事端,站在他身边等候。
    他跟父亲下楼,我听见他在一楼与父母说话的大嗓门。临窗往下看人行道,双腿绑扎护膝的父亲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


    开店快两年,破天荒迎来两个比丘尼,都戴眼镜,都背着黑色背包。灰色大褂的青春气息显然有别于正规院校的大一女生,她俩信步走到哪儿,寺庙的不可言说就走到哪儿,安静、朴素。一人胖,圆脸,眉毛清疏,长相略似男孩;一人不胖,浓眉,右手戴佛珠。胖的背包外面的网兜,一侧放着“营养快线”,一侧有一小包“心相印”手帕纸。不胖的背包外面的网兜,一侧塞着一双无指毛线手套。
    她俩不觉得她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神色自若地在卖场转悠、挑选。我很想和她俩搭讪,又怕引发对方的猜疑和不悦。
    给胖女孩填写配镜单子,我请她留下简单的客户资料,她签名:释惟清。笔画透出稚气,易认。我说,我爱读《金刚经》,心浮气躁时读《金刚经》,感觉内心清静。其实,自购《金刚经》一月余,我只反复看了通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释惟清脸上露出欢喜,她说《金刚经》的最后部分尤其深刻耐读。
    释惟清和释耀净在五台山普寿寺修行,平时一般不许外出。菜多为青菜和豆腐,不吃葱、蒜、韭。
    释惟清说她是河北人,最初在广东出家。
    我问出家学佛,学历要求是否高。释惟清坦言她只是初中毕业,剃度前考过初级英语以及和佛教有关的知识。
    “各人有各人的向往。”释惟清说。
    释耀净的签名刚劲自如,她可能练过书法。
    俩人的眼镜加工完毕,释耀净挑选眼镜盒,盒子的款式有适合成人的,也有适合学生的。
    “选‘灰太狼’吧,要么选‘芭比娃娃’。” 释惟清说。
    释耀净没听她的,随便拿了一个蓝色塑料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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