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流子

老二流子 　　　老二流子被大家当成大名来叫他的时候，他其实并不老。他可能比我大十多岁，但是我记得在我才几岁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获得这个尊号好多年了。
　　　
　　老二流子本名覃长富，据说几乎就在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学名的同一天，他的第一个外号“娼妇”就已经流传开了。他父亲于是有些犹豫，打算给他改个名儿，那时才几岁的“娼妇”竟然说——娼妇就娼妇，我是个男人，别人就叫我娼妇我也不会变成女人，不改！“娼妇”的父亲也就作罢——你都不在乎，我还在乎啥呢？不改就不改！于是在村小的五年间，别说同学，就是那个叫“歪歪”的代课老师都常常叫他“娼妇”。别人这样叫他，他非但不恼，还答应得哦啊哦的！
　　　
　　扯远了，该说“老二流子”了。
　　　
　　“二流子”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就不做解释了。加个“老”字，就可以指年龄大的“二流子”，也可一指“经验老道，资历深厚”的“二流子”。“娼妇”得其第二外号，自然是缘于第二种理由。这个男“娼妇”自然不可能成为坏女人，倒从小就天然养成了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习气。在学校里，常常偷摸女同学的屁股，爬那个臭气熏天的烂厕所的隔墙偷窥，在女同学的书本上偷偷画一些似像非像的“黄色图画”，在放学路上扯长声音唱自己乱编的“黄色歌曲”，掏出小鸡鸡朝着小女生撒尿……中午睡午觉，那时的学生都喜欢睡在课桌面上，有一次这个“娼妇”竟悄悄把一个女同学的裤子给脱掉了，被闻讯赶来的女孩子的爸爸猛扇了一巴掌，打得鼻血横流。
　　　
　　一天，“娼妇”放了学从村小旁边那个张家院子过，尿胀慌了，就褪下裤子站在路边对着一棵莲花白摇来摇去的扫射，张裁缝那个胖子婆娘走过来正好看见了，远远的捡了一块泥巴向“娼妇”掷了过去，大声骂道：妈的个逼，指拇大个虾虾儿就晓得在学校耍流氓，还对着老娘的白菜耍起流氓来，你是他妈个老二流子吗？就这一下，“娼妇”外号就彻底被“老二流子”取代了。
　　　
　　老二流子小学毕业考不上初中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爹弹棉花的手艺远近闻名，人称“覃弹花”，他回家跟他爹学弹棉花了。老二流子肯长，十几岁就长得人高马大的，干活一点都不觉得吃力。那时候我每每看见老二流子像他父亲一样弹棉花做被子的时候，总是被他那手艺吸引得五体投地。腰上拴一条汗帕子，在后背一方插一根弹性极好的竹片，弯弯地伸过头顶来，在身体前方吊下一个挂钩，将那个两米多长的弹棉花的巨弓挂上。他左手扶着弹弓在棉花堆上慢慢来回地移动，右手拿着一个锥形的前端有一个凹槽的光滑木锤子，极有节奏地去弹拨巨弓上的弦，发出咣咣的颤响，那声音总是让我无限痴迷。老二流子居然也会弹棉花了，我不禁对他十分的羡慕。
　　　
　　农闲时候，老二流子就跟着他爹出门做手艺。歪歪老师跟队上的社员吹空牛说，别看老二流子二流兮兮的，狗日的眼睛巧得很呢，是个好手艺人。歪歪老师还真说准了，两三年下来，才十五六岁的老二流子就已经是一个手艺娴熟的弹花匠了，并且常常是独自一个人出门做手艺找钱了。
　　　
　　小学时全村出名的老二流子在独自闯社会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听到过丝毫有关他“流氓习气”的传闻，大家不禁有些惊奇。有人说，那狗日的闯祸是迟早的事；有人说，小时候调皮的人都聪明，懂事了会干大事情。老二流子后来的情形让大家的猜测都不准了，他既没有闯大祸犯流氓罪，也没有干出什么大事情，他不过是到胜利村一家人去弹棉花，把那家的姑娘给钓上了。姑娘的父母首先看上了老二流子娴熟的手艺，便不反对，但是悄悄来了解情况，却听到了“老二流子”这个匪夷所思的外号，还有那些有关他的少年“传奇”，便开始担忧自己女儿的未来，坚决不答应这门婚事。怎奈姑娘看上了帅气能干的老二流子，“父母之命”也不起作用了。
　　　
　　后来的故事仍然平淡。老二流子娶了那个姑娘做老婆，平时在生产队出工干活，闲时外出做手艺赚钱。不过他还是比别的人要拽很多，在山野里常常长声吆吆的吼唱自己即兴乱编的山歌逗大家乐。那天全队社员在大堰田薅秧，看见一个女子背着一个娃娃从王家大竹林过来，老二流子一时兴起，便开始唱起来——坳口过来个小妹子，背上背了个小娃子。小妹子我问你，我是不是娃儿他老子？他的薅秧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都直起身来看着那个背着娃娃的女人的反应。等那个女子走近了，大家认出来那正是老二流子的亲幺妹霞霞妹子，老二流子早羞愧得满脸通红，差点要把身子藏到秧林里去了。就在这次闹了大笑话之后，老二流子从此很说拽话了！大家虽然当着背着还是叫他“老二流子”，却也没有谁认为他真是个“二流子”，他不过就是个喜乐人罢了。
　　　
　　但是，后来这个徒有“二流子”之名的老二流子，竟然还真被判了“流氓罪”。
　　　
　　二队牌坊下堰塘边那个知青点，有两个重庆女知青请老二流子去弹棉花做被子。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生产队出工，老二流子就晚上去加班。女知青嫌晚上陪着他干活无聊，就约了一大群男男女女的重庆知青来聚会，玩扑克，喝酒。半夜时，那些男男女女全都喝醉了，开始疯狂地搂抱，亲嘴，乱摸——搞得乌烟瘴气。后来就在床上地上到处横七叉八的躺着睡着了。这情景，把平时很拽的老二流子都吓着了。他咣咣地弹着棉花，想用深夜里那异常清脆的颤响惊醒那些醉酒的男女，结果那些家伙还是睡得如死猪般深沉。后半夜，他把活干完了，悄悄收拾了工具回家去，准备过两天来收工钱。谁知他回家刚躺下一会，就有人来猛敲他家大门。他老婆刚把门一打开就冲进来几个持枪的民兵和两个公安人员，不由分说就把床上的老二流子五花大绑给押走了！这阵仗吓得他老婆目瞪口呆，浑身发抖，不知所措。
　　　
　　原来，那个晚上，知青点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醉得人事不省的女知青在知青点外面的堰塘边被人强奸了。早起赶场的人看见了一个躺在水边一丝不挂的人，以为是死人，吓得魂飞魄散，就去区公所报了案。两个公安员来到现场，叫醒了那个女知青，接着看见了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屋子里还没醒来的男男女女。叫醒来，一一询问，个个呆若白痴。接着说起了天亮前悄悄离开的弹花匠，引起了公安的注意，加上大家都说弹花匠名字叫“老二流子”，这不正说明他有重大作案嫌疑吗？这样，老二流子就给抓进了看守所。
　　　
　　那年，正遇上全国“严打”。几十个罪犯在县城公判，然后被几辆军车载着全城游街。那时我正在县中学读高二，我在人群里看见了站在车上被五花大绑神情木然的老二流子。后来听说他被判了十五年，押到新疆劳改去了。
　　　
　　其实，再后来的故事才真正有点传奇性——已经被劳改了将近十年的老二流子突然从新疆释放回来了。这时的老二流子已经四十多岁，变得老态龙钟沉默寡言。大家都以为他是减刑提前释放的，后来才听他断断续续透露出来一个情况——重庆在审理一个强奸案的时候，案犯同时供认了在十年前当知青时所犯的另一个强奸案，也就是那个发生在二队牌坊下堰塘边的事情。这样，老二流子就被无罪释放了。
　　　
　　回到老家的老二流子，人们再也听不到他说拽话了，更听不到他唱山歌了。
　　　
　　人们也不再叫他“老二流子”的外号了。大家叫他——长富！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3-10-19 23: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