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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见字如面(已刊发2017年第六期《莽原》)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见字如面

    郭旭峰

表叔

      表叔凌乱的一生,终于停止了躁动,我的歪嘴表叔走了。他的苦难,比他的安宁要多得多。其实,表叔的一只脚,已迈进农历新年的门槛,但一件似乎异常重要的事,撕扯着他的裤脚,让他猛扭头回来,却永远留下尘土覆盖的身体。
      蛊惑他的日子一窝风逃掉。透风的红砖墙上悬挂着几斤猪肉,糟菜还在瓦盆里,上面漂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享用的人已远走无影。
      幼年表叔聪慧机灵,嘴巴甜,逢人先笑后语,村人笑曰:“这孩子比猴儿还精。”可在四岁时,嘴上长疮,被游村庸医切开招致感染,上颚发育超过下颚,成人后咀嚼困难,嘴努力歪向一边,说话缓慢如老牛爬坡耕地——成了歪嘴。他的心灵被永久封存于嘴巴之内了。
      第一次来我家,父亲说:“喊表叔!”我被吓到,躲在门后偷偷看过多时,发现他轻声慢语得像女人一样和蔼可亲,斗胆跳出来,喊他:“歪嘴儿表叔!”父亲过来做打状,表叔忙拦住说:“孩子喊就喊吧……”
      表叔手巧。舅爷、妗奶在世的时候,家里家外的活计,他一人侍弄的井然有条,更愿意在做饭、缝补上花去大把时间,纳的鞋底针脚均称,薄厚适中,轻便结实,通常还在上面绣上几朵烧汤花,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儿都自叹不如。农闲,到镇子上赊些原料捻做鞭炮,等春节期间换钱补贴家用,生活多少添了颜色。有一年,他用自行车拖两箱鞭炮去邻近宝丰县卖,被当地公安逮住关进派出所,放出来后已是大年初三。破自行车也没找到,踉踉跄跄半夜回家,老父老母呆坐在冰凉、昏暗的堂屋无言相对。表叔掀开锅盆看看空无一物,抱住爹娘痛哭一场。伺候我舅爷、妗奶离世后,他偎依老屋清淡过日子,一个人轻松多了,省得让老人们操心。小时候我曾跟随父亲去过他家,他欢喜地跑去邻居家捧回两个鸡蛋,要煮给我吃,慌忙间绊倒在灶房门前,鸡蛋碎了,粘在头发、衣服上,他蹲坐在地局促、狼狈,不敢瞅我们。我拍手开心大笑,歪嘴表叔的脸难堪地抖动不安,像刑场上无助的小丑。
      三十岁那年,他的本家婶子从外面捡回一个女婴,这个苦命的孩子圣婴般让他的日子充满光辉,苦乐冷暖,父女磕绊前行。孩子渐大,学会喊爹喊妈,亲亲他的歪嘴,骑在他背上,院子里小刀红开得格外闪亮。表叔家里依旧穷困,小鸟也懒得过来歌唱。孩子嘴巧,像表叔小时候一样聪明可爱,村人见到她都会爱怜地抱抱她,扒拉着喂几口饭菜,送几件自家孩子穿不上身的旧衣服。她成了村子里四处撒欢儿的羊羔。小学没毕业,小表妹辍学在家,帮表叔忙里忙外,俨然家里的女主人。成人后进城打工,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拿回家,我的歪嘴表叔咧着嘴哭,到集上割斤肉,到爹娘坟前磕头告知,孩子会赚钱了,自己后半生也有有指望了。
       四十岁那年,表叔花三千块钱从临近镇子买回一个痴呆女子做老婆,不几日就被镇上派出所来人带走拘押,疯癫女子被解救,公安却查找不到她是哪里人,任她整天在派出所瞎胡折腾,让派出所的人苦不堪言。村里人说,歪嘴人忠厚老实,傻女人跟着他也是上辈子修得的好姻缘,何苦拆散呢。表叔从看守所回来,派出所再送那女人回来,让他临时照顾,他死活不肯。他伤透了心。
      五十岁那年,经人说媒,表叔明媒正娶一重度残疾女子为妻,她需搬扶着矮凳一点一点往前挪,脑子也不好使,“知道下雨往屋里爬就行”,我表叔说。这次我表叔花五千块钱在村里摆下十几桌酒席。两盅酒下肚,他红光满面,腰直挺起来,拐来撞去地给人敬酒,形如状元的新婚。席间村人嘻嘻哈哈地朝表叔道喜,流露出不洁的眼神。他木讷地笑着,幸福使他嘴脸愈加狰狞。我看着这出滑稽戏,悲凉在心。
       我表妹在南方打工期间认识一位周口的男子,比她大七、八岁,知冷知热地疼她,答应做上门女婿,成家后先后生育三个子女,两口子外出打工,孩子们在村里疯跑,皆表叔接送上学,慢慢拉扯长大。乡邻一如既往地照顾三个无邪的孩子,仿佛看见我表妹的过去。今年过罢腊月二十三小年,表妹帮父亲办好年货,留下一千块钱,跟随从南方回来的丈夫,带着仨孩子回老家周口过年。那边双亲年龄也大,今年决定回去尽份孝心,说定一家人过罢初一就回来。表妹不放心父亲和他残疾的老伴儿。
       表叔身体一直都好,看着人丁兴旺,他很有成就感,见我父亲就说,他现在真像天上的神仙,越来越有奔头。他一年进城来我们家至少两次,每次都带来些玉米糁、红薯、小麦面、小磨香油,慢腾腾和我父母拉家常。临走,带上我母亲给他准备的新的旧的大人小孩穿的衣服,憨厚地笑着,说:“哎呀,还让嫂子费心、破费。”看得出他自卑但满足。我每次见到他就倍感亲切,拆掉心里的篱笆,再忙也要坐下来陪他聊天吃饭,自然而实在。
      表叔如今驾鹤远走,表妹他们正在自周口赶回的路上。我不相信。今年十月份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慌忙从乡下赶来,还没进屋就饮泣起来。我哭着说:“表叔,你再见不住你表哥了!”他跺着脚跑进屋门,“扑通”跪在我父亲灵堂,咧着歪嘴放声大哭。而今我急急忙忙赶往乡下,车在村里转几圈却找不到去他家的路。我已经好多年不曾来过。——车过一口老井、一棵老树,终于看见一座坍塌的大门,一间早年的灶房,一间红砖临时搭建的房子,两间低矮的堂屋,似曾相识。表叔躺在堂屋的一张床上,盖着看不清颜色的棉被,上面放一本破旧的《小学生语文辅导》。我掀开盖脸的黄纸,表叔脸色泛红,似乎还有温热,祥和,似乎在浅笑。这是他留给世间最后善良的凭证。
      另一位表叔桐(歪嘴表叔的弟弟)说,早上过来看看二哥年货办的如何,听听院里没动静,喊喊没人应许。推门一看,歪嘴表叔直挺挺躺在床上,腿还压在表婶身上,而她还在“呼呼”大睡。桐表叔一摸哥哥的脸,冰凉。表婶被叫醒,问人昨晚啥时候走的,一脸魔怔。她揉眼要东西吃。桐表叔狠狠地说“吃吃,你老头儿都死了,你吃个屁呀”。我问桐表叔,她以后咋办?毕竟她是个不能自理的残疾人,表妹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生活压力比天大,更何况这个名义上的“养母”,一天也没养过表妹。桐表叔说:“哎,明儿他们娘家人来,看看人家的想法再说”。
      表妹在堂屋悲声再起。来往吊唁的村人少去平时不屑的意味,恭敬致意。也许他们觉得,这个不幸的人其实是村里最勤劳的人,这个本来充满希望的大家庭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他们惋惜地对我说:“瞅瞅你表叔活的是啥,轮到享福了,腿一伸就走,你说这叫啥呀……”
      现在是年三十。他在旧年里来往忙碌,已经做好去往新年的一切准备,也许一声爆竹响过,他就平安无事了,但“命”死死厄住美好的一幕不让拉开。新年只是他长眠里永远不会醒来的梦。按照表妹的打算,正月十五过后,他们一家将搬往村外路边的临街商品房。两层小楼共花去小两口多年打工的所有积蓄。为让歪嘴儿表叔老两口过得舒心,表妹特意在小楼后面加建三间大房子外加厨房和卫生间,装上空调后,找个良辰吉日接他们过来。而一切都在戏弄我的歪嘴表叔。他的悲伤将永远埋在老屋的地下,连同我舅爷、妗奶的灵魂,瓷实地叠放在一起。
      也许多年后,我将一一忘记他们。包括故宅前的深井、老树。 包括老亲旧眷的辈分、名字。但在亲人的血缘谱系里,每一张脸都有其预定的位置,高高悬挂于墙壁,也有我自己的容颜,时光将永久地予以保存。         

父亲

       农历二十三,早间天气预报有小雨。我抵紧眉头,仿佛把雾水从心间拧出,涤尽思念深处的长啸。
       年味渐浓,高低不平的城乡弥漫成一体,在腊月里形成巨大的身影,裹挟着忧伤的、幸福的人朝前走。经历了失去至亲的人,生命的阀门不由得擦了又擦,拧了又拧。三个多月来。我不断接受日子的拷问,“亲人是你的什么人?”我在悲观的寂夜醒来,梦试图传递讯息,答案是更黑的无声和模糊。
      父亲百日祭。
      父亲八年前做过胃癌手术,切去胃上部大部分,导致吞咽困难,小碗稀饭喝上二个多小时之久,且食物反流,痛苦之状难以言表。他的脾气因而变得暴躁不安,时常不顾左右外人在场,莫名指责、呵斥母亲,我们做儿女的也被牵扯其中,有一次因我劝说他几句,他怒从天降,不顾病弱身体,捏着拳头挥向我,落在头上却是无力的软绵。我的心泣血般难受,父亲再也打不痛我,他曾经如豹的力量被抽走。他落单于无边荒原。
      一次大姐悄然对我说,爸的病可能误诊,手术后也没见医院有病理化验报告出来。怀疑归怀疑,证明已毫无意义。生命之树日渐枯萎,父亲的胃功能越来越差,进食时间拖长,食量日益下降,吮上一口,闭上眼睛要咽下一个世纪的风霜。多年前母亲肺部曾出现问题,县里、市里先后确诊为肺癌,去省城再检结果依旧。做手术前的输液消毒、补充营养期间,父亲做了最后的努力,找到省中医院一位老乡医生给做了次专家会诊,最终确诊为肺结核,钙化后母亲至今在世安康。这次我们为什么不带父亲再去省城复核呢?如果父亲真是误诊,身边亲人该当何罪?用几许内疚才能求证不孝的阴影?各种痛汇聚来,铸成灵魂里无效的解药。
      父亲一生没住过新房。年少时住低低的祖居草房,黑暗点亮他的聪慧。做教师时,住办公室或单身宿舍,他有了儿女。后来在县城偏僻处买一方老宅,时光的鳞片闪烁其上,他有了孙辈。老宅住过十多年后,父亲时常对我们说,老是感觉房上有人来回走动,不怀好意地窥探他晚年不多的时日。后来,我另建三层新楼房,让他和母亲搬过来住,他不愿意,顾忌两代人住一起的诸多不便。他有意无意要避开迎面而来的“矛”,而“盾”却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他最终也如愿卖掉老宅另置旧院,种树养花,遛狗喂鸟,和老友喝茶下棋,与病痛打拉锯战。这是他最后的幸福时光。
      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二年,父亲唠叨要在老家的宅基地上建房,要和母亲回乡下住,我劝住不让,他们离开泥土太远,已经回不去了。父亲大为生气,说他们百年之后,归葬祖茔期间,没放置他们的地方哪行,来送行的宾客也无立锥之所,如何了得。我不再应声。父亲起初打算搭建三间临时的房舍,后来索性建成三室一厅的大瓦房,他领着母亲回老家监工,像一只扭了腰的工蚁,缓慢但劳苦。房起院落之后,陆续从城里购置些二手门窗、家具,安装水电,他和母亲坐在宽敞的屋里,满足而幸福。可房子建好后,他们回去住的日子不过二十天,因父亲的情况和各种不适应而告终。
       最近几年,父亲不爱外出走动,尽管老年电动三轮车相继换过四辆,但已很少驶离命运为他划定的牢笼。他把自己密封在一节简短的时间隧道内,无论风雨,孑然无语。他已放弃抵抗,白旗已握在手。
      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只进流食,扶助他动作,消瘦的身体如柴,如刀削,肌肤都去了哪儿。替他擦大便,手纸擦拭不到底。那是深深的一寸寸骨头垒砌的洞。肌肤去了哪儿?
      如今,在乡下老家,他建的院子零落,门锁生锈,院内空地之上枯草匆丛,他的黑白遗像,摆放在客厅中央,注视着开门、关门的人。偌大的空间,只有他的存在。这是他人世间最后的躯体。
      我为父亲准备好三层楼房、轿车、家具、电器等纸扎,将父亲请进,请上车。您缺什么和孩儿说。晚上记着关门,出远门要找个司机帮您开车。我下一本书出版后给您捎回来。我点燃你人世间最后的希望。华丽的虚无,瞬间化作灰烬,旋一阵,被风送去遥远的、崭新的村庄,那里磷光绚丽,灵魂严正。你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父亲、祖父,在等你,彼此打量,相看异同。父亲,在另外的黑白时空、异域的密林疏雨里如果有新的开始,那么用雷电写书,见字如面,告诉我你在祖宗的庇护下安好无恙。
      九十九天的晚上,我梦见父亲,在一条空旷的地方寻找水喝,声音沙哑,几几近无语。孩子我渴,我想吃一次肉啊。醒来满胸悲怆,泪湿被巾。第二天早早赶回老家祖坟,看见父亲的坟土干裂开一条缝隙,忙拧开水杯,倒给他——爸爸您喝水,摆上刀头、水果——爸爸您吃饭……
      回来的路上,母亲说,做儿子的门上三年不能贴春联,贴了,你爸就不进去。根据父亲的秉性,他乘风而来,看到红色喜庆,他是不会给儿孙们增添伤悲,他隔着窗户看屋里的亲人一眼,知道家和万事兴,就回去了。临走,他会用手抚平皱起的春联,然后借着朦胧雪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春联映照的春节,父亲,这是我唯一的忏悔。磕再响的头,也不能让你的灵魂依附与我,成为我今世保暖的衣钵。我愈加清楚起来,亲人就是逝后时常被活着的那个人想起。在一个家族的气脉里,送葬者先后走掉,天苍野茫,后来者陆续跟补进来。这是刻在冥冥之中颜色不变的契约。远古的召唤就是亲人的召唤,哪怕远古的人早已作古,我依然披着满身的胎记和苦难去找寻你们。


大妗子

      突发性的支气管炎使大妗子一见凉气就咳嗽的厉害,从春节前到现在,反反复复不见好,病很顽固。
      接到表哥电话,我急忙驱车去乡里,接妗子进城看病。正在床上的妗子,盖着被子蜷缩一团,一刻不停地咳,仿佛要把一个冬天的难受吐出来。
      我怪她:“妗子,都病成这样了,你咋不早点打电话给我们?”妗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早几天在村里诊所取了药,也不见好。再说我走了,你大舅咋办?”
      早年,我父母在乡下教书,一到寒暑假,我准回到大舅家玩。整天和一群老表们爬墙头捉迷藏,把家里弄得百般凌乱千般凋零。只要有我在,众老表们就能免于大人们一顿责打,妗子大不了假装生气讓上一句:“鳖娃儿们,三天不挨打就上房子揭瓦,都给我爬出去割草去!”说是割草,纯粹是拿个篮子瞎充数,换个地方再一刻不停地闹腾,去桑园摘紫红的桑葚,一猛子扎进北汝河的清澈里洗澡嬉戏,在柔软的麦秸垛上打马车轱辘,累了躺在桐树阔大的绿荫下酣然入梦,梦见自己变作小鸟在飞,落在冬天的雪上,落在夏天的麦场啄麦子……隐约中听见村子里传来妗子悠长的呼唤声:“胖孩儿,回来吃饭了……。我们慌乱地穿上盖在脸上的裤衩,猴子般一阵风窜回家,端起妗子早已调好的面条,浇上蒜汁儿,吸吸溜溜瞬间见了底。
      农村生活紧巴,妗子对我这个胖孩儿照顾的格外细心。家里有好吃的总是先尽着我,怕我这个小胖子饿瘦了。在乡亲面前她很是骄傲,开口闭口就数她这个外甥儿好,眼里光彩闪闪。一次午饭后我卷个玉米面烙馍出来,咬了一口不对胃口,看看四下没有人,一猫腰塞到邻居家的墙缝里,抹下嘴跑疯去了。晚上点灯喝汤时分,我一眼瞅见跟前的馍框里,放着一卷咬了一口的烙馍,正冲着我诉说那个不咋光彩的小秘密。我赶紧拿起来握在手里,偷偷瞄一眼妗子。妗子看都不看我一眼,若无其事对着大家说:“过去呀,家里没啥吃,你姥爷的爷就是没吃的,眼巴巴给饿死了。”我脸一红,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第一次吃出了玉米面烙馍的香甜。
      把妗子搀扶进车里,带上衣物,要走了,妗子转过身对大舅说:“我跟胖孩儿去城里看看,没事了今黑儿就赶回来。”
       哦,许多年了,妗子就一直这么叫着我的乳名,一次次把我唤回到金子般的童年,回到过去黏稠浓郁的日子。
      车外温度很高,是立春以来最热的天气,一路上我关紧车窗,怕妗子喝进凉风,加重了病情。少顷,车厢里闷热起来,妗子咳嗽渐渐轻了许多。我的汗珠一点点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我没有搭理,开着车,缓缓行驶在春天的暖阳里。
      我对妗子说:“你和我大舅以后不管有了啥病、不管刮风下雨、不管三更半夜,你都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们。”
      妗子似乎听见了,似乎没听见,她的呼吸声,却越来越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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