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小时候看书喜欢折页。看得告一段落，顺手在页角上一折，下次就从带了“皱纹”的这一页开始。读得快还罢了，要是一本书读上十天半个月，不免伤痕累累。

      外公爱书如命，为了纠正我的坏习惯，裁了长长的纸条给我夹在书页间。纸条薄而软，夹在书里完全看不出来，就像选秀惨遭淘汰的超女快男，泯然于众人，查找起来相当不便；而且远远够不着“经久耐用”的标准，好比借着煤老板担正的女主角，没几天就得另换。直到十岁那一年，我得到第一张书签。

      那是一张卡通书签，在当时来说应属稀有吧？画的是一个拟人化的动物，眼神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了惊奇；耳朵竖起来像小熊，垂下来像小狗，物种十分暧昧。新书签用起来很顺手，比起纸条不可同日而语。最早时它在《故事大王》、《隐身大盗》、《毒蜘蛛之死》和郑渊洁的《童话大王》里为我充当阅读的路标。大一些了，它又指引我读《故事会》、《故事林》、《五角丛书》，再后来又在它的陪伴中神游《三国》、《西游》、《封神榜》和《古希腊神话故事集》，还纯粹从猎奇的角度似懂非懂地读了奇长无比的《格萨尔王传》。有人说出名要趁早，我觉得要啃大部头的经典也要趁早。

      成年后眼界宽了，大概社会的方方面面亦已日进千里，我渐渐发现书签原来不仅是我家里那个如狗似熊的小东西，竟另有一番纷呈丰富的风景：有树木花草，有鸟兽虫鱼，有古装仕女，有异国名胜；有工笔，有写意，有偏西方的油画风；有简素，有绚烂，有清丽雅致。方寸之地，精彩迭出。只是书签的运气始终比邮票差了一筹。世间集邮者众，集书签者寥寥，可为凭证。

      邮票和书签都是在原始功能外附加审美功能，何以待遇天差地远？书签如果化为人，不，是化为文人，想必要洋洋洒洒，自比屈原，自伤身世了。在我看来，邮票体积更小，便于搜集，是最首要和直观的原因；二来邮票历史悠久，对于青睐“厚重感”、“有出处”的人，容易找到典故，容易培养出敬畏心；三来邮票能保值、能增值，有经验的买家甚至有以此一夜暴富的，既然“钱”景辉煌，书签自然不能与之争锋。这样看来，邮票有点像薛宝钗，不仅美丽，还“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书签堪比林黛玉，雅则雅矣，并不能带来可观的经济利益。贾府的选择也是现在多数老百姓的选择，中国人的精明算计几百年来传承无缺，保存得比其他传统经典好多了。单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痴迷于邮票本身的爱好者，分外难得，分外可贵，并且可能跟我一样钟爱着书签。

      我一度也集过邮，约有三大本，兢兢业业，四方搜罗，只是未达“发烧友”的境界，兴趣一过，统统送了亲戚。但对书签的爱好，却是历久弥新。所谓“暴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书签给人的是细水长流的熨贴，假以时日，便发展成不离不弃的关系，没那么炽烈颠倒，但愈显醇厚，像经营多年的婚姻。

      上大学前，吾友姚航送我一张镀了金的铜质书签，镂空雕花，极尽精致，上刻“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收了这样的礼物，不好好读书简直对不起人。又买过硬塑料外皮套着内页的一张，竹林、松树、草舍、书生，是明代文徽明的《真赏斋图卷》，恬淡悠然，赏心悦目；“八仙过海”那张虽然俚俗，但色彩浓艳，造型夸张，洋溢着民间画匠特有的勃勃生气和丝丝傻气；还有张书签是“至诚经典图书专营店”制作，给它们的新书打广告。书签为书捧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算是帮自己人的忙，我们都是深通人情世故，识得眉眼高低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近在“亚马逊”上见到关于红楼梦角色的书签一套十张，选自清代改琦所画的《红楼梦人物》，画风幽微淡雅，收了宝黛、迎春、元春、贾蔷、智能儿等十人。有网友愤而跟评：“不是说金陵十二钗吗？怎么贾蔷是个男人也收进来？智能儿是个小配角也收进来？”其实人家本来就说的是“人物精选”，并没限死在十二钗内，何况配角也是人，就算画的是又老又村的刘姥姥和被填了一嘴马粪的焦大又有何妨?（鲁迅说焦大绝不会爱林妹妹，我很怀疑。焦大虽然年纪大了，其貌不扬，文化水平不高却是个正常男人，见到美如天仙的林黛玉连爱慕的感觉也没有？粗俗的薛蟠见到黛玉的反应可是“浑身酥倒”。）

      在老同学家见到一套竹制的书签，夏日午后，触手生凉，西湖十景，活色生香，且每一张都格外的修长，像从前折扇的扇骨。同学说是女朋友送的，西湖是他求婚的地方，但不少人都知道，这位女朋友在临结婚前同他分手了，连请柬都发出去了竟突然变卦，原因至今是个谜。我说：“你还打算留着？”他不擅表达，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留着。”

      另有位女同学在QQ上给我留言，说帮父母搬家，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到了小时候搜集的一大盒子糖纸，盒子外面全是灰，里面倒保存得异样的好，有金红有鲜绿，有四方形有菱形，有大白兔有水果糖，把透明的一张对着太阳照一照，明晃晃的依然艳丽。她说：“当时真想哭。”我本要问她见到那些糖纸，有没有感到童年的那股甜意？要是真问出来，她就不仅仅是“想”哭的问题了。

      邮票也好，糖纸也好，书签也好，事隔多年，若还能在欣赏把玩之余，触动往事，牵动情思，体味到一丝心醉或一丝心悸，收藏就是值得的。那薄薄的一片片、一张张，也就有了蕴含，有了生命，有了甘苦杂陈、不绝如缕的悲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