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耙齿(修改稿)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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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耙齿
                           

   

        一连数日,沿着故乡那条叫梅溪的水,自下而上慢慢行走。我忽然发觉,许多乡村什物,被岁月一 一搁浅,已无法在土地上走动,其生命的意义渐次抽空。
                        ——题记
                       
               
                                    
              
                        
                           

     
       过了杨家堰,溪水安静下来,在一个墈湾里盘旋。一不留神,把满滩的花草给养肥了。茂盛的花香,熏得人想入非非。一屁股赖上去,却钻心的痛。用脚一踢,见鬼,是根耙齿。
      掂在手里,好沉好沉哪。一头生着锈迹,一头却青光闪烁,一副精血充盈的样子。不知这沉甸的家伙怎么躺到草滩上来的,是否同我一样,在阳光下的溪边默默想着岁月的匆忙和世事无常呢?
     显而易见, 耙齿,是安在木耙上的铁齿儿,也是切割那些泥土、划解淤结的农具之一。自然,它的步态、光芒以及身影,成为农事必不可少的环节,或一个有力的标点。但,它的一生却与水有关,也与农人和耕牛有关。梅溪下游的地势低。左右两边的山,使出狠劲尽力张开,慢慢地慢慢地,胀成了一个大葫芦。弄不懂的是,一丘丘稻田也把身子矮下去,到最后,矮得与溪水齐平了。我那时的想法是,世上的水大多是通人性的。每年桃花汛一发,大湖里的水便往上涨,哗啦哗啦倒流。一夜之间,偌大的田畈成了白亮亮的世界。水多,好哇。江南水乡没水是不行的,不像个样子。这时节,溪边高处的铁匠铺里忙开了,打铁。咣当咣当的锤打声,雾气样的窜上屋顶,越过树叉,穿过空气,向着浩大的水面上流,漾成一种特殊的音乐。湿漉的空气里,便有了不少铁的质感。铁硬,铁匠更硬。在火星四射与雾气升腾的气氛里,挥动他那铜黄闪亮的手臂,把一身的力气挥霍得纷纷扬扬——打锄头,打耙齿,打七七八八的家伙什儿。狗日的耙齿,铁匠骂了句,把打完的耙齿扔在角落里。咣当一响。
       咣当一响的耙齿,吁了口气,歇了一会,果然狗那么贱地叫铁匠用夹子夹起来,飞快塞入了火炉。接着,又让乌黑的煤炭烧得烘烘作响。显然,那是淬火与涅磐的过程。一刹那,现出了鲜红的血色。不一会,呼啦一声取出来,又呼啦一下插入业已做好的木耙。随即,黄中带白的杉木上哧哧哧地腾起了白烟。白烟儿,满屋子弥漫、缠绕,与通红的耙齿相辉映,成了雨水交融的色块。于是,鲜明的色调里,耙齿便有了向往水的欲望。
      水退之后,天空下露出一块块宽展的水田。日头一照,如数十面水光闪闪的镜子。李白说,云随明镜转,水绕画屏移。大概是这个样子吧。
      泥土浸泡了一番,且耕了一遍后,风一吹,就有感觉了。飘飘欲醉的气色里,我的乡党挽着裤管赶着耕牛掮了木耙甩响牛鞭走向水田。这时的田只剩下薄薄一汪水了,泥土的清香和如雨的蛙声却缠一起,热腾腾的浮在空气里,直撞人的鼻息。摆好耙,放稳牛轭,鞭子一甩,雀,木耙便在水里舒畅地划开了。坚硬的耙齿,满含欲望的耙齿,深深扎入泥缝,在农人的吆喝与悠悠的鞭影里,划开一个个土地的淤结,淌出一道道血汁。锐利的齿锋,一次次深入土地,闪出金属的光芒。沉睡了一冬的土地,熟冻固结的土地,经了耙齿的调拨,又活过来了,露出鲜活的血色了。木耙走过之处,准会蹿出几条活泼的泥鳅,在打探季节的消息。也有三五只红蜻蜓左右盘旋,显出寂寞的神情。而农人站在木耙上,迷迷糊糊,一派安闲,仿佛被新鲜的泥土气息醺醉了。甩一下牛鞭,木耙划出数丈,人也跟着划出数丈。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古人说得真好。如镜的水田,将四周的山,溪边的树,空中的鸟儿全映入水里,果真如一幅水墨。木耙在水田里徜徉,有如一条小船缓缓荡动。乡人还觉不过瘾,敞开喉咙吼几句山歌——
       太阳出来亮汪汪,
       牛鞭一甩走四方,
       田当纸来汗作墨,
       精耕细作日月长。
        ……
      粗犷的曲调儿在田垄上回荡,有了一个季节的力度。耙好的水田,真个平展如镜了。人们踩着田埂下到田里,躬身插上秧苗,一夜之间,宽阔的田野便绿了,流淌着旺盛的生长气息。这气息,传到鸟,传到花,传到一根根小草,传到田野上的每一个角落。倏然,整个乡村都一片生机盎然、花香鸟语了。
       稻田,不单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更是农人赖以生存的息壤。季节里的稻田,宽展湿润。瞟一眼,人就精神了,视野开阔了。稻田里的泥土,在一根根耙齿的反复调拨下,刹地鲜活得血脉畅通、生机勃勃。乡下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有怠慢田地的。他们把一丘丘田地侍弄得油黑发亮。否则,觉得脸上无光,对不住自己的田地,也算不得真正的农民把式。在乡下,无论一块垅田,还是一丘耪田,只要用心耕作,没有不出食的。种谷子,粒粒金黄饱满。种棉花,开得一片雪白,像天上飘浮的云朵。种油菜,黄色的花儿朵朵飘香。真个一分辛劳一分收获啊。如果没有耙齿的调拨与侍弄,即便一块再肥再大的田,又能怎样?
      我爹说,方圆十里最打马虎的角要算杨家堰的杨牛生。那家伙牛高马大,却是个不上心的懒鬼。谁都哓得他会打耙齿,打出的家伙什个顶个的扎实、坚硬而锋利。但,也爱喝酒。整天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在路上一摇一晃。喝酒之后,就骂娘。那天,喝了酒,扛着酒兴,搬上木耙,牵着黝黑的水牯,绊绊磕磕下到田里。满身的酒气冲得一块水田差点醉了。摆好耙,脚一踮,站在耙上,竹鞭一甩,吼,狗娘养的,快点。在他看来,什么犁呀耙的,什么牛呵田的,统统是狗屁。世上好像只有酒才是好东西,每餐喝它几盅,啥事都不想了,晕晕乎乎两腋生风了。于是,使出狠劲驾着木耙在水田里跑得飞快。
      可惜,这个过程我没看见。不过,倒记住了爹说过的那句话,人勤地不懒。看来,溪水与稻田,人与庄稼,庄稼与耕牛,永远是一种阴阳调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体系。
       远的不说,就说杨牛生,这家伙明显柔性不足,刚猛有余。一身的力气没落到实处。哦,一个大大咧咧的莽汉哪懂得什么文武之道呢?
       一大早,我在下边的田埂上溜达,一眼便看见他的那块垅田里到处是隔年的禾茬、杂草和沤烂的稻秆,龇牙咧嘴伸在田里,一片狼藉。哎,活见鬼,这么好的一块田被他硬生生的给糟蹋了。那天下午,杨牛生果然在拿田地和耕牛撒气,满口浓烈的酒气从嘴里喷出来,醉醺醺的,像一团雾四处弥漫,呛得那水牯不知所措。他仍觉得不快,把竹鞭举得高高的,在牛背上又狠命一鞭,啪,惊飞了一群蚊子苍蝇。牛受了剧痛,一搐一搐,愤然昂头长哞。然后站着,干脆不走了。刹那间,扭过脖子,头一昂,眼珠儿一鼓,呼呼呼地吐了几口气。仿佛在说,太不把老子当回事了,每次喝了猫尿就用鞭抽,抽惯了是吧?今日不给点颜色看看,咱就不是条犟牛了。妈的,人善被人欺,牛善被人骑。这话说得太在理了。牛,气得胀红了脖子,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憋足一口气,使出狠劲,甩掉牛轭,叉开双角,四蹄一扬,突、突、突,反身向人一抵。轰,杨牛生,不可一世的杨牛生,终于从木耙上云里雾里跌下来,跌在污泥浊水的田里,跌了个手脚朝天。一团团泥水,在阳光下四射,闪出无数耀眼的光。杨牛生从水里爬起来,一身是泥。那一塌糊涂的样子,像个怪物,让一畈的男女笑得哈哈铺天。而脚踝,让那该死的耙齿划出一道寸长的口子。血,一滴滴流出,染红了耙齿,也染红了一汪水。这个老土匪终于晓得牛也脾气,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哪,更何况天天被人驱使的牛呢?只好忍着剧痛,泥鼓鼓的从田里一跛一跛地爬上岸,咬牙切齿地骂那该死的牛。骂了一通牛后,又开始骂那耙齿。耙齿却一言不发,兴许躲在泥水里窃笑。
      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有点不着边际。倒是那杨牛生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哪怕痛得身子一搐一搐,终于没抛弃那齿尖阴森的木耙。他似乎明白农人、耕牛与木耙之间存在着某种互为一体、气息相通的生命意义,是应该极为珍惜、彼此呵护的。倘若没有耕牛和犁耙,稻田里便长不出壮实的禾稼,他的青砖瓦屋里也无法飘出浓浓的酒香。老土匪还说,他娘的耙齿好,好,好,沉实!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乡下的耙齿看似平常,却保持了一种力度与韧劲。许多个日子以及日子里的淤结,经它嚯然一划,便打开了生命之门,鲜活了血色,找到了季节与日子的走向。或许,这些生命的意义早就隐含在大地上或稻田深处,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农谣。那时,我们这些细娃儿,经常会瞒着大人,把刚打好的或废弃不用的耙齿偷出来,在地坪上划一个个的格子。半尺来长的耙齿捏在手里,果真有些份量,沉实的感觉一下子传入了心里。捡了瓦片,格子里一丢,玩跳房的游戏。腿儿一跳一跳,很快乐。那耙齿刻出的印痕啃在地上,阳光一照,鲜明爽朗,像刻在碑石上的一条条铁线小篆。那一格格的房子,看上去还真有点像稻田。我们在格子里跳跃着,何尝不是农人在阳光充足的稻田里奔忙呢?有人搬着木犁牵着耕牛走了过来,阵阵蹄音敲击着地面,像敲响一面铜锣,一串音符在阳光里跳动,溅入人的心里,很熨贴。牛望了我们一下,把一只脚探进格内,可能也想跳几下,快乐一番,但终于没跳起来。抬头一望,发现它降低了脖子,在嗅地上的印痕,若有所思。而那张长脸上堆满了笑容。看来,它真的把耙齿划成的格子当成了一块块稻田。下雨天,乡人会把耕牛与木耙牵进一个宽大的牛栏。一头是牛,一头是耙齿,两者之者,有了某种呼应。耙齿的光芒,闪闪烁烁,照入牛的内心,不知不觉,绿意悄然生长出来。
      耙齿歇了一夜,养足了精神。清早,又用闪亮的光芒把村人、耕牛唤出来,走进稻田,开始了另一个日子的抒写。燕子在前面飞,木耙在后面走,形成了一种映照,也成了抒情的意象。此刻,人的心思亮亮的,透明得与天空一个颜色。田野里,木耙行走的姿态,生动有力,仿佛成了一条徜徉在河流之上的船。而行走的轨迹,又那么清晰如画。土地的气息,在它的调拨下,氤氲缭绕,鲜活了一个季节。便想,春天是被它牵过来的,哗啦一响,有了浩浩荡荡的声色。这声色,水汽样地弥漫着一个村庄的筋骨,也渗透着一个个人的身体,让人有了生长的欲望。我把目光投向耙齿的那一刹那,觉得它更像一支笔,在稻田这张千年不褪色的宣纸上书写着什么。也许,把阳光、汗水、风雨和乡人的情感一股脑儿融进去了,化为了一脉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把耳朵贴上去,你能听清木耙清脆划破土地的声音,耕牛长长的哞声以及农人的吆喝声,还有汗水的滑落声。这一切的一切,充满了流动的质感,宛若阅读一部根系发达而源远流长的家谱。其实,你也是这家谱里的一个符号。这个春天,耙齿的光芒不动声色地照入我的体内,悄然有了一份生命的重量。有时我在想,如果把耙齿种在稻田里,肯定是一株壮实的水稻,拔节扬花的声音,沉甸甸的,将土地的秘密一一揭示。而每每季节上岸,木耙又只能搁在堂屋里,一任蛛网绾结,或蚊虫爬行,陷入无边的寂寞。夜里,一阵风吹,呼啦作响,仿佛听见了它的一声声呐喊。
      至此,我才明白一根耙齿的份量。此刻,站在阳光糜集的草滩上,下意识地思考着这老去的耙齿与土地之间存在的某些隐秘。突然,风一般飘来个满头散发的女人,说,你狗日的偷我的牛拴干啥?我一脸尴尬。过了好久,终于明白她把我当成偷东西的贼了。然而,惊诧的是,那枚劳作了一生的耙齿,到头来竟成了一个绹牛的栓子。
      那个风一般的女人飘走后,忽然发觉,当一回这样的贼,要比不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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