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皮革厂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时候,我家大门上,人家贴对联的地方,我们家写:“凤凰皮革制品厂”。正门一进去,径直是一个叫“车间”的大场子,里面四五台缝纫机,靠墙有木板搭的裁案,上面摊着码了好多层的人造革,这些人造革被纸模掏了一个一个奇形怪状的洞。窗边是一台烫金机,很笨很重的样子,每次换金箔纸,手一抖,就金屑子乱飞,飞得鼻子痒痒要打好几个喷嚏。有一个墙角竖着成卷成卷的人造革、人造毛和海绵。只要一踏进门,就是缝纫机油的味道。缝纫机油的味道是矿物的味道,似乎有一些些清凉的底气,可是塑料卷拉开的时候,塑料味就浊浊地,膜一样粑到鼻子里面去,擤也擤不掉。正门进去左右手,是两个小耳房,都是做了卧室。左边我和我弟,右边,我爸我妈,都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旧写字桌。整个这么些,都是土坯做的平房子。
房子在杨溪桥头的马路边,马路对面的水田里,人赶牛,牛拉耙,大龙山迎面当着,水色山影,白鹭飞飞。可是我,满心里都是鄙夷。我爸我妈各有一个红壳小本本,烫金字写着:工作证。我爸的职务一栏写:厂长。“凤凰皮革制品厂”的印盖得凹凸有致。“钢印”。我爸说。我说哦,我觉得我的不满,似乎稍微平息了指甲尖那么大的一点点。
我爸虽然是厂长,可人家都喊他大谢师傅,“大谢师傅唉~”,安庆人说话像唱歌一样。还有一个小谢师傅。我妈是陈师傅。“陈师傅”,厂里的工人喊我妈的时候,总是压低了声音,“陈师傅,你看看这把,这把照不照?”我妈做裁缝出身,我爸去温州,买一双手套回来给她拆,她边拆,边做纸模。村委会的老杨没事就来绕个圈,末了砸咂嘴,说你们下江人,头脑子是要好些喂。
纸模做好,再做一个实物,那个实物就拿来做范本,这时候我妈嘴角就起了泡泡了。三五个工人闷头裰手套,裰得愁眉苦脸。我妈说,自己看自己看,手指头,扭的!那人抓抓脑袋,很重地拿镊子拆针脚。
只有余跛子最神。余跛子家在大龙山下的余湾,上好的远。余跛子走路快,快的关键是步子大,爬起山来更厉害,他把拐往前面石头上一杵,人就腾地飞过去。余跛子大概三十一二岁,卷头毛,黄眼仁,小胡子翘翘的像阿拉伯人。他的家里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是个瘦长文弱的大男孩,妹妹,没有见过。据说弟弟刚讨的老婆,是余跛子做主,用妹妹换来的。余跛子踩缝纫机也是不要命地快,学是最先学会,做的质量,也最好。发工资的时候,余跛子总是高兴得眼睛一亮一亮。我妈暗地里说,吔,这个折脚。
小谢师傅也是折脚,是我从小认识的,高田村的折脚。我喊他折脚叔叔。折脚叔叔有一点龅牙,白脸皮,中分头梳得光光的。总之因为折,二十八岁了讨不到老婆。我妈说他,“脱了帽子,呒有脑子”。意思,心思在别处。有一个他的笑话,说的是一天中午,大家都在车间闷头干活,小谢师傅一个趔趄从缝纫机上起身,他是要去上茅房。听得大门里面哄隆一声,接着小谢师傅在外面大叫:屌!屌!众人纳闷,赶紧跑出去,看见小谢师傅正急匆匆去拿墙角的竹竿:屌!一只屌,在床底下!一个叫小秀的女工,惊得要把两个眼睛掉出来。等几个人趴到地上看见床底下乱窜的麻雀,都哎哟哎哟,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原来小谢师傅的起身,惊飞了门口几个麻雀,其中一个慌不择路,径直进了我爸妈的卧室。
凤凰皮革厂一开始的时候,是做公文包。因为那时候,有点身份的人都喜欢在腋下夹个公文包跑来跑去,公文包拉链嗤啦一开,钢笔、信笺、公章俱备,很有派。也做麻将盒子,麻将盒子销到武汉去。我爸就坐了大轮去送货。三伏天,在武汉呆着,要账,要来要去,又坐船回来了。我爸说,唉,武汉,那个热!麻将厂,也是真的,没有钱;王厂长呢实在,是个好人唉。我妈一听,筷子就要戳上去,先骂小谢师傅:喏、喏,麻将盒子做得,和他一样,仄的!怎么装(麻将)嘛!因为做麻将盒子的时候,是小谢师傅做技术主管。我妈接下来骂我爸:喝喝喝,啤酒,还鸭脖!吃人家的嘴软!
公文包只定点销到教育局;麻将盒子要不到钱;后来的时候,就做皮手套。红的黑的咖啡的,腕口还镶毛,漂亮,戴着也暖和。可是越戴越冷,因为不透气。我弟总拿根筷子,把他那双的手指头一个一个翻过来,两只反过来的手套,经常灰不溜秋坐在门口石头上,像两个戗毛兔子晒太阳。
皮革厂终于开不下去了。我妈把剩下来的,原先给手套镶毛的虎纹人造毛,给我做了一件“虎皮大衣”。她用了整整三天时间裁剪,并反复推敲一个青果领,终于她捂着半边脸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说,知不知道唉,皮毛,是要反裁的。这话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因为她牙痛。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穿着那件“虎皮大衣”,却一点也神不起来,因为根本不保暖。
工人都回家了。余跛子又特地来问过几次,我妈说,是的,真不搞啦。余跛子停了半晌,叹口气一拐一拐走了。我在门口旧桌子上写作业,抬头看见余跛子的眼角,有泪光一闪。余跛子的眼睛,像马眼睛。几年后余跛子死了,听说好像,是骨癌。余跛子应该,没有活到三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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