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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棣爷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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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棣爷
       宁雨/文
      一顶竹编的草帽,一个紫铜的烟斗。这是他随身的两样道具。那草帽早已失却了竹的本色,边沿缝着寸许宽的白粗布,白布汗渍斑驳,同样失却了本色。烟斗是锃亮的,他每点上一锅子烟,烟斗的光华便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草帽和烟斗,其实是我们那一带农村老汉的标配。但棣爷的草帽是竹编而非普通的麦秆草编,他的烟斗是紫铜材质而非普通的合金,这就让明眼人能够一下子把他给从人堆里挑出来,寻寻三问问四,说说五道道六。不过,刨开棣爷的老底好像并不容易。他人前不大言语,更不往人堆里凑合。作为生产队园子地里的一名菜把式,他不用等着队长敲钟集合派活计。清早披着星光下地,后晌追着太阳落山的脚印上工,属于菜把式的特权。用队长老信的话说,大田里的事是庄稼做主,园子里的事是菜苗当家,他这个队长,不过就是传达传达庄稼的意思。屁股大的园子,北瓜茄子黄瓜那点意思,棣爷门儿清,他再传达,纯属脱了裤子放屁白费事。只要整个伏天都有茄子、北瓜、豆角配捞面吃,那园子,谁也甭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信不光是队长,他还是一条街的土皇上。小时候偷鸡摸狗、扒瓜溜枣,大点儿投机倒把、卖假耗子药,最厉害的是打架不要命,炮仗筒子脾气一点就着。就这么个主儿,却在二十岁那年一夜之间洗心革面、重新成人。有的说,是棣爷把他绑到村外的枣树林子里暴揍过一顿。有的说,是发大水的时候,老信逞能一趟一趟凫水抢上游过来的东西差点淹死,被棣爷救下一命。说归说,谁也没亲眼看见。平日里,棣爷和老信,桥归桥,路归路。一个恨不能把一条街上的话都让给别人说,一个恨不能把一条街上的话都紧着自己一个人来说。唯独一个园子,是老信划拨给棣爷的领地,老信愿意让棣爷在那块小小的领地为王、为奴,闲者莫入。这就不能不让人对棣爷和老信之间的关系,有种种的猜忌。
      棣爷还有另外一块园子,靠着我家和他家之间的一面矮墙。园子归置为三四个丈余长的短畦。有的年头是三个,有的年头是四个。园子的位置也不固定,有时挨着南边的猪圈,有时挨着中间的桑树,有时则转移到最北头儿的枣树旁边。不管在哪儿立园,是三个或者四个短畦,反正,种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旱烟叶子。旱烟,是棣爷那个紫铜烟斗的粮食。
      伏天日头长,队里园子靠着早晚儿的工夫侍弄。青天白日,一晌一晌的,棣爷在他的烟园中劳动。他的草帽扔在畦头,剃得精光的头皮,直直地晒着日头,皮上青筋凸起,像一条条蚯蚓令人作呕,蚯蚓吐出晶亮的水珠子,水珠子顺白头发茬一个赶一个往下淌,淌到白粗布褂子的领口。领口已经湿透,又跟溻了半截的后背连成一片。
      那时,我经常逃晌觉。逃晌觉的念想之一,就是偷摘青枣。我家的枣树和棣爷家的枣树,一棵婆枣、一棵马牙枣,婆枣绵,马牙枣脆,它们生在矮墙两边,树枝子却在墙头以上相互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正如我家姥姥和棣爷的大嫂,两个老寡妇姐妹,同病相怜,交往甚密。
      有棣爷在烟园,我偷青枣的小阴谋几等于破产。棣爷褂子上浓烈的汗臭还能捏着鼻子忍受,他满脑袋的蚯蚓却着实恶心。我实在没见过如此丑陋、如此古怪的老头儿。
      与棣爷的和解,也只凭着一兜儿青枣。棣爷说,小孩子的胃口吃了秤砣都能化成水,别说是小小的一颗枣儿。他就一句话,撂下,扭头,走人,住的西耳房门吱呀一关。我的两位姥姥,居然顷刻熄火,不光放了我去上学,连同五颗婆枣、五颗“马牙”。
      棣爷的烟园里有一株旱烟开出了满头满身喇叭筒样的花朵,玫红色,像一群着胭脂红裙子的小美人。棣爷告诉我,它不是一棵旱烟,它是一棵夜香树。夜香树的种子,治癣,治疮。他还是日复一日照顾着每一棵旱烟,如同照顾他的孩子,他看起来并不偏心,无论对不开花的烟苗,还是对那棵好看无比的夜香树。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夜香树开花的时候,棣爷是开心的。有时烟园里没有什么活计,他搬个小凳,坐在烟畦旁,戴着草帽,叼着烟斗,看书。
      棣爷家的小姨,管棣爷家的那位姥姥叫娘,管棣爷却是叫叔。小姨的爹呢?我姥姥说,小姨的爹在她娘怀着她的时候就死了,是肺病。棣爷的媳妇也早就死了,也是肺病。那小姨要管棣爷叫爹多好,我说。小孩子,别顺嘴胡咧咧,姥姥作状要打我屁股。棣爷只是你小姨家的房客,房客,你懂吗?
      我不懂什么叫做房客。但我知道,棣爷住西耳房。明明小姨和她娘住着三间高大的正房,三间正房有一间终年空着,棣爷却始终住低半截的西耳房。耳房,应该是给驴住的,是给碾子、磨预备的,是用来放柴禾、农具的。只有吃饭的时候,小姨喊三遍,“叔,吃饭啦!”小姨的娘喊两遍,“她叔,饭要凉咧!”棣爷耳房的门方才吱呀一声开开,他在门口慢慢地提上鞋,把铜烟斗安置在小凳上,这才去正房的堂屋吃饭。
      棣爷的生活颇热闹了一回。那会儿,我已经读初中,憋着劲儿考大学。东院姥姥家来了很多的亲戚,说是来自南方的某个省份,论亲缘,都是棣爷的子侄辈。他们来的目的,是接棣爷回家,所谓叶落归根。就算棣爷要把媳妇的骨殖一块儿起走,也不嫌麻烦,死得再早,也是一家人,一家人,祖宗永远都是认的。棣爷被说动了心,横下里却杀出老信。生产队分了地,老信早不当队长了,可他还是一街上的土皇帝。老信说来的那帮人没安什么好心,硬是把人家给赶出村子。棣爷不置可否,他说,人老了,哪块黄土不埋人。
      千里寻亲事件之后,棣爷可真当了一回村里的新闻人物。网络还没时兴,但人肉搜索却在村里大行其道。话说当年,棣爷在北京是开买卖的,小姨的爹棠爷则在燕京大学念书。棠爷好吸烟,欠了棣爷铺子的钱,却跟棣爷成了朋友。棠爷把自己的远房妹子介绍给棣爷当媳妇,两家沾了亲带了故,欠账一笔勾销。城里闹兵荒,棣爷跟着棠爷来乡下躲着,棠爷却卧病不起。棠爷临终托孤,棣爷就再也没离开我们的村庄。话说当年,棣爷的买卖,那可是大得没边。买卖铺的车队,车粼粼马萧萧,从棣爷的老家到京城,来回不断趟儿。棣爷文武兼备,手眼通天。买卖突然关张,赔得挺狠,但攒下的银子一耳房都装不下。话说当年,小姨的娘,那是大家闺秀,柳眉星目,美若烟花。棣爷的媳妇,满头疥疮,一脸白癣……
      棣爷还是在两个园子里忙乎。他和小姨一家共同的菜园,还有就是他在院子里开辟的烟园。他戒了烟,紫铜烟斗掌握在小姨手里。他是被戒了烟。东院姥姥的话,他不听,姥姥处处要听他的话,但小姨的话,他却句句入心。抽了一辈子烟,小姨说,别抽了,再抽,你也快得肺病了。他就真的不抽了,连烟斗交给了小姨。烟斗不再需要粮食,棣爷把三四畦的烟苗全培育成了夜香树。伏天,夜香树的花开成一片云霞。戒了烟的棣爷,在烟畦边不住声地咳嗽。他一咳,那胭脂红的喇叭花,就一朵一朵地被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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