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长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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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园里一夜之间开满了花儿。植物以花的模样抢着发言。为了表达,它们已准备三个季节。
叫夕颜的喇叭筒早晨初开,中午荼蘼,到了晚上就谢了。它们有没有跟太阳发生爱情并做下苟且之事谁都不知道。花既凋谢,所有人对此事守口如瓶。蜜蜂做为见证者却装聋作哑。这会儿它正忙着路过别人。整个夏天蜜蜂在花园里来来去去,一定路过了不少爱情。提供证据的是夕颜自己。到了明年,孩子从土里长出来,生长,开花,像妈妈一样结出籽实。时间让一切真相不言自明。
有一种花叫胭粉豆,五颜六色,花儿小小,不能碰,碰一下就闭上花瓣。就算不闭上,它也会卷起花边,向里卷着,翻出一环白白的烟圈。一种花叫芨芨草。红的最宜用来染指甲。摘一朵在手心里揉碎敷在指甲上。整个夏天,妇人的指甲染得通红。荷花不喜欢被亵渎。折下的花不愿活到明天。风雅的诗人摘一朵插水瓶,留待晚上就着月亮做首诗,不等天黑它就谢了,留下一朵秃莲蓬。
花不喜欢与人有染,却与昆虫结成近亲。一些花开得粉艳。一些花在夜里发出迷人的香。不解风情的蜜蜂不受待见,雨一来它们就被交付出去。薄幸的蝴蝶倒受欢迎,它们被允许在花间嬉戏。对一些花朵动手动脚。一些花为它移情别恋,一些花为它哭泣不已。 整个夏天蝴蝶来了又去。几乎所有的花都与它有染。它从不担心太阳和雨。太阳伤不到它。雨也不能。下雨时它就躲在花心里。花儿再受摧残,也不愿意交出爱情。
知了在树上鸣叫,它们对花儿没有兴趣。若有些花生出错爱,那也只能空等一季。它们在叶子底下撒欢儿地跳舞。太阳不负责管理它们。风和雨水也不管。它们越吵越欢实。 吵得孩子不睡午觉。吵得老爷爷心烦意乱,拿一根竹竿打几下,它们换个地方继续撒野发疯。不管怎样装成若无其事,谁都明白树上的果子与它们脱不了干系。
扫帚梅比谁都张扬,高枝大叶,成群结队,对着太阳挤眉弄眼。江西腊和高粱菊都是菊科,都爱秋寒,都在立秋后认真开放,却是一个粉色一个娇黄,一个臭一个香。花和人一样脾性。香的不美,美的不香,又香又美的有刺。蔷薇开在野地里,又野性又风流,被人剪了刺做玫瑰,它也一季一季开,却再也拾不起野地里的风情。
龙湾有种花儿叫高山杜鹃。它们住在火山喷发岩浆淌过的高山上,在土壤瘠薄的乱石里,样子丑陋,又黑又老,它们在严寒中卷起的叶子,让人想到做成小棍的苦丁茶。高山杜鹃不是温柔的花,它们是人群中最个性的一个,在严酷的野外开得千娇百媚,移回室内,却不肯活到第二个季节。高山杜鹃有一个别名叫山茶花,朝鲜人叫它金达莱。
2
河从山上下来,一路走一路长大。到了夏天,终于长成丰腴的妇人。作风一改春天时的少女羞涩,疯疯张张,泼泼剌剌,边走边跟岸边的植物打情骂俏。一棵裸着半个树根的杨树被摁进水里。一棵弯着头跟蜻蜓说话的青蒿被她扬一身水。一小片玉米被她涮出了根底的沙,横七竖八倒水里。一块叫沙角的土地,生生被她拉走了。一河清水变成黄河水。
河在村头截住扛着铁锹经过的少年。河水这么疯张让少年做出吃惊的表情。少年痴迷于河水发出的笑声。少年抛出阳具一样的铁锹,在河里砍出生生的白茬。黄色的水花溅在少年的眉毛上。少年抿着嘴唇看一朵浪花钻进桥底,在桥的另一边寂灭。
桥边的一群鸭子屁股朝天扎在水里捉小鱼。河水这么疯张超过了它们的想象。因为不满意这一天的工作成果,它们锲而不舍地将头扎进黄水里。鱼在草棵里嚼草叶。青草折断的声音被河水的笑谑淹没。整个夏天鱼儿像羊一样忙着吃草忙着长。在夏天没有谁比鱼活得更忙碌。它们跟着河水四处旅行的样子形同流亡。
河跑得又盲目又疯张,但疯不过人的想象。河得听人的。人让水在河里,水就在河里。人让水在田里,水就得在田里。水在田里变宽变浅,无边无际,漫漶又殷勤。水得跟秧苗好好相处,不任性也不乱发脾气。水在田里熬过夏天。秋天来临稻米成熟,人才放它们回到河道里。
水不在的时候河很寂寞。太阳晒干河里的鱼,风掠走河边的蚊子和苍蝇,牛羊啃净河床上生出的青蒿。水柳长得又干又小,在一个下午被寡妇割去做烧柴。一条没水的河,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僵死的蛇。
3
河出了村子,出了农田,不再清澈像个中年妇人。渴望休息却不能不马不停蹄。拦住它的是一截高大的水泥。一条河被生生斩断。伤口像树一样生长,长成一堵厚厚的墙。水泥墙圈水为马,驯水为奴。好奇的河水冲上堤坝,冲进机器。另一些河水从此失去这些兄弟。它们被囚禁在永恒的黑暗里。
水在水泥墙里变成电。
电无法左右奔跑的命运,也不记得自己的前尘是水,却仍像水一样忘情地奔跑。它们奔跑在小溪之上,却不认得骨肉兄弟;它们奔上山峦,那里的云为它们唱出挽歌它们也听不见。它们登上高原,或漂洋过海,自己统统不知道,义无反顾奔向永远无法抵达的故园。
电蜷曲在电线里,生来就懂得乡愁。在空旷的野地里,在风吹摇摆的电线里,电一路跑,一路唱着萧索又辽阔的歌。电不认得自己的故园,却能唱出忧伤的乡谣。没有人懂得电的忧伤,在秋天,在萧瑟的荒野里,电在电线里歌唱,忧伤的声音响彻旷野。
电在电线里跑啊跑,跟着电线在高天飞翔,在海底潜行,与风为伴,或像狗一样在村里游荡。电跑啊跑,跑进城市和村庄,跑出野外,跑遍所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撕开村庄温暖的黑夜。让城市的机器彻夜轰响。野草消失。庄稼长成森林。蔬菜长成树。大树轰然倒下,枝叶枯萎。小树离开山林,在城市里四处流亡。老人失去家庭。家庭失去孩子。孩子长出胡须。淫荡的成人日夜欢爱,生出怪胎。
一些动物死了,一些动物永远消亡,一些动物变成别的模样。人类变得更加聪明,他们把树一棵一棵砍倒,风干,化为纸浆,一半用来擦屁股,一半用来写假话。另一些树成为木料,成为方形和圆形,成为完美的树样子。失去汁液的树永远不死,永远不老。跟做成木乃伊的人形陈列一起。
4
中午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天上飘的云都没有雨。几块有雨的,被邻县放炮轰走了,他们不喜欢雨点打湿自己的烟叶。河滩上的玉米干得打缕儿。汛期到了,水库却无水可放。河蚌像石头一样露出河床。河蚌分两种,水库里的大,大河里的小。他们说,水库里的蚌虽大不好吃,河里的蚌小,肉嫩味鲜不土腥。
男人们喜欢在水库里摸河蚌。水性好的男人会踩水,看上去就像水才到他们的腰,他们从岸边走到三米深的水中央,立在那里直上直下扎猛子,脚在水底摸到河蚌的脊背,蹿出来透口水,再一个猛子扎下去,双手在泥里抠,盆大一个河蚌抱在怀里浮上来。吸口气沉下去继续摸,摸完了原地不动浮上来,然后抱着前次抠出来的河蚌一起沉下去。
再上来时怀里就抱两个大河蚌。沉下几次,怀里就抱满了。抱满了也才三四个,像三棵大树合一起,两只手环在外面扣不上。人在水里力量大,男人踩水回岸边,出水才发现拿不动,只好将大河蚌放在浅水里,一只一只抱上岸。
女人们不像男人那样不务实,她们宁可穿上靴子在河边捡小蚌。女人耐心,一个一个小蚌捡回来,洗净剥出干净的肉,放冰箱里吃一年。男人偶尔也到河边捡河蚌,却不拿回家,在岸边直接剥了,就着河水煮了吃。三统河边有小饭店,店名就叫河蚌炖土豆。男人们也喜欢河蚌汤,新鲜的河蚌切碎,不用水焯,直接下到汤里煮,被男人们称为嫩鲍汤。
嫩鲍壮力呢,男人边吃边拿嘻笑打牙祭,长了记性的就多心眼儿,把吃剩的河蚌带回家,做给媳妇吃。山里的男人不做饭,会做菜的都是有会过日子的人。男人会过日子叫有情致,平时大男子,逢年过节下回厨房,做出的菜又美味又鲜亮,够全家和媳妇美一年。嫩鲍汤壮力不壮力不知道,却成就了这个晚上的一场好事。
5
一个院子养了一匹马。水泥墙上挖个洞,马身子横过来晒肚子,竖过来晒尾巴。马把眼睛送出来却不是晒眼睛。道是水泥的,人是纤维的,马眼睛摸不见草和山,马眼睛什么摸不到。一些风从山里来,经过时马打了一个响鼻。主人不喜欢机械也不喜欢车,买个马是为了种田呢。不种田的时候,马在水泥房里吃干草。
一个院子养了两头猪。猪也住的水泥屋。猪吃饭店里的泔水洨,游客吃剩的饭菜养活了它们。春天时大海把它们抓到圈里就走了,土地变成“生态园”,大海和媳妇变成农民工。媳妇在大连的海边切海带,大海在抚顺的船厂当焊工。大海电话里说,妈你好好喂,过年咱全家吃全活儿。
女人负责喂猪和做好三顿饭。出门喊大海和二河。三个孩子听见各自父亲的名字在街上跑。奶奶一想人就不分辈分胡乱喊。养三个孩子比养两头猪省力气。孩子饿了不跳圈。生病知道哼哼找药吃。养孩子只嫌太麻烦,学校时不时开家长会,女人一辈子拿锄头,签到簿上名字写不好,签孩爸的名字怕丢人,签自己名字又无人识。
一个空院子养一窝耗子。耗子住在荒草里。晚上出来在院里晃,碰倒了装海棠的大花盆,一地瓷片压倒了草,草打个弯儿从瓷片边上接着长。海棠从土里摔出来,把根伸到地皮上,在巴地草上吸了水,斜着半个身子长,开半树红红花。
一窝燕子住进村头的电表箱,黄昏时它们跟另一些燕子站电线上开大会,这个会议持续了很多年。燕子的翅膀扇得空气呜呜响。蜻蜓鼓着眼睛飞过去,从东头飞到西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好集在村头的野地上,那里现在是垃圾场。蜻蜓睡在村外头。村里的消息统统听不见。
6
一些流言在村里到处蹿。先说龙潭宫的小道士摔了头,半个身子不能动,县医院治不了转省里,老道长在省里开大会。第二天说小道士被打耳光才摔倒。打人的是龙湾景区的工人。龙潭宫对过、龙湾南岸的天洞是景区,龙潭宫收了香火钱,就该连卫生一并搞。工人说小道士怠慢工作才遭打。原来老道长不是去开会,而是在找上级打官司。龙潭宫和村里一样喜欢有话绕着说。
谣言像水,一遍一遍冲几次,到了才露出底下的石。道长和村民一样,担心得不到最多的面子和赔偿。另一些谣言被重新翻出来,漂在湖面上。说老道长被女弟子卷了十几万。另一个卷了十几万的是他侄子小道长。村民说老道长太有钱。有钱就想舒服呢。老道长说,镇干部太坏,回回吃饭逗我喝酒吃肉,我这辈子都毁在镇干部手上。
会批八字的白胡子道长年轻时批出自己孤宿命,抛妻弃子出了家,在龙潭宫落了草,劈了原来的道长自己做监院,生意越做越红火,道院盖了几座,老道长风样来去,在院子里养鱼种花,闲时用蜂蜜酿酒待客,养猫捉鼠,养狗吃粮。老道长成了神仙。
春天鱼在湖里吐的籽这会都变成小游鱼,在湖边浅水里扎堆诱人。人拿鱼杆在岸上钓。钩上绑了铒,鱼以为还是游客扔下的面包屑,清水里游过来,被人看着上了钩。钓鱼上瘾,钓鱼的人被鱼钓了一辈子。
龙湾工作人员都爱钓鱼。早先景区是林场,使力气干活的工人冷丁闲下来,心慌得拿不成个。不钓鱼的拿一个磁电机,扔在浅水里,几个人分几处守着,看鱼群在深水里游出来,游进埋伏区,一个人喊预备,另一个人手在电门上,下一个口令就摁下去。一次过倒七条鱼。一个人穿着鞋就下水,操捞子网起五条七斤重的龙湾鱼。
龙潭宫往东环湖500米,到拐弯处叫东袖子。睡着龙潭宫的创始人震阳子。道长俗姓曹,信字辈,取名义。23岁在东北出家,26岁参加抗日。37岁始在道观修行。老道长会踩水,单人从龙湾来回,南岸割苇子,铺到北岸的房顶上,年年如此,才建起了龙潭宫。初时不靠香火,老道长带一家人去南岸开荒种粮,打了小米用泥封在龙潭宫边的石屋里。某年大灾荒,龙潭宫开仓赈济,救了一村人。
龙潭宫供奉老子,仰三清道人,无晨钟暮鼓,老道长自敲木鱼,伺晨课夕诵。家里人丁兴旺,有道长十人,和尚一人,铁匠一人,鳏寡三人,道长弟弟死了,接两个侄子在观里抚养,一个九岁,一个七岁。文革时砸了神像,人丁星散。道长们被拉出去斗,一些死于酷刑,一些被迫还俗,老道长爻出大凶卦,连夜逃遁,龙潭宫得继香火。
如今老道长睡着。道长1903年生于贵州,1999年卒于北京白云观,却在东北这地儿做了一辈子神仙。道长自选东袖子做墓地,没人知道其中玄机。世人只看到龙湾开发又开发,东袖子却不是游客能至之地。去东袖子需专门乘船,靠岸又无码头,需以鞋涉水。道长墓寂寂于一山碧翠,人畜不能及,鸟兽罕至,清风疾徐,道长坐棺于红崖之下,崖后三五棵松,阶前五七棵枫,长疯的草掩了湖面,偶有一声鸦鸣破水,凌虚驭空。
7
天空用整个下午酝酿一场未知的雨。风把燕子摇回窝里,把青蛙叫醒,把蚂蚁叫醒,把南炕睡着的老汉叫醒,雨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来临。风没叫醒云,云是包藏祸心的魁首;风也没叫醒蜜蜂,蜜蜂忙忙碌碌自己的事,同样不受待见。云纵容雨在自己身体里生出来,长大,长成一场肇事的雨,然后抛弃了自己。
雨在这个夜晚尤其悲伤。像妇人的哭泣时断时续。不像某些晚上的雨,清清亮亮,“的地、的地”像极父亲的马蹄。父亲在神那里是不是还负责养马,他在有雨的夜晚赶走马匹。马蹄踏出清亮的步伐像极父亲一生性格的谜。
雨来之前风摇着玉米樱诉说心事。有一些秘密玉米第一次听说。玉米为了承担秘密使出全身之力。玉米樱摇晃的时候,根和叶子跟着颤抖,泄露了它的初交之秘。玉米这样失张失致,让燕子感觉不适。让所有见证者感觉不适。电线从房檐上虚脱下来,弯成符号,在窗户上印出图形,像某个晚上妇人在一场欢爱之后留下的证据。
这样一场雨不能让玉米恢复平静,在雨里玉米跟玉米反复说话。一句话从一端传到另一端,一个回答从另一端通过风又传回来。风永远是传话的长舌妇。因为风,玉米失去处子之贞。因为风,玉米从未真正安静过。
雨将一场雨分为几段,像妇人时断时续的哭泣。绝望的妇人在炕上翻来覆去。妇人已经忘了儿时的童贞、少女的风姿。一个女孩长成少女只需一场雨就够了。一个少女长成妇人却经历了整个雨季。北方的雨季从入伏开始。天热得像少女无法承负的饱满。有机可乘的雨一场一场,少女经过雨季变成妇人。
妇人在这个夜晚抚摸自己的乳房,乳房干瘪,乳汁干涸,乳头失去最初的鲜润。这是妇人秘而不宣的心事。妇人在上一个雨夜发现了它,并在这个夜晚辗转反侧。滚烫的北炕烙不热孤独的眼泪。妇人梦见自己变成一株植物,枝繁叶茂,鲜润欲滴,有着疯长的欲望与勇气。妇人在梦里长啊长,长成一棵高大的树。树冠遮蔽整个天空。她的儿子是一只走失的蚂蚁,延着树干走啊走,走不到任何一片树叶的叶缘上。
有一个妇人在这个夜晚被强暴了,丈夫用阳具不能征服改用拳脚。妇人的爱欲与肋骨一并折断,骨折的声息淹没在雨在玉米叶上敲出的清脆叹息里。天明前奄奄一息的妇人做出决定。疼痛的手拢起长发系住断骨。如锥的疼痛让她的脸发出微笑。她的儿子将在另一个雨夜归来,妇人抱着儿子发出凄厉的长鸣。
一些痛苦压在儿子的心底。没有人能理解分蘖和刚分蘖出的小树的痛苦。它们必须反叛和颠覆才能获得阳光和雨。雨的停顿给了它们思考的勇气。一些小树因为贫瘠承担不起一次分离,也承担不起一场豪壮的雨。儿子不敢拥抱妇人的哭泣。儿子不敢走近哭泣的妇人。儿子在这个雨季离家出走。一些小树在雨夜里痛苦地倒下。它们不知道自己正在丧失长大的机会。
雨在夜里肆无忌惮。雨的横行惹恼了谁。天空劈出两声炸雷,闪电劈开天空。愤怒击沉妇人扔在雨地里的菜刀,火烧干妇人留在刀柄的指纹。这个夜里,这一个雨季,一些生命新生出来,一些生命轰然死去。
8
村里流传着一些关于风的谣言。一个或两个或两个以上说法是兰并非死于白血病。他们说女人的爱欲就像钵里的水。是的,是钵而非井或河。井里的水夜里被水桶担走了,第二个早上自动汲满,河里的水则丰沛得像男人的精液取之不竭。女人兰不是男人也不是河。她的夭折源于爱欲干涸。这个故事的关键在于风喜欢将此类话题传来传去。
故事传到村里,兰已被她年轻的丈夫埋进自家墓地,她唯一的儿子已经卸下灵幡和悲戚。像赫本一样,兰的葬礼得到她生前的诸多情人的关注和参与。没有一个人不为兰的夭亡显出悲戚。他们挥舞镢头,在兰墓前洒下眼泪一样咸的汗水。他们互相交换眼神,眼风成为这个季节的最流行。他们参与风,兰的故事被他们跟风一起演绎。
一些风摇动玉米樱,将花粉撕下来,按在玉米穗的红丝上,让它在红丝的尽头鼓出玉米粒,一些风将黄瓜的花粉掠走,让雌蕊裸在太阳底下一天天失去希望变得干瘪。一些风把母鸡的气味传给公鸡,公鸡循着找到母鸡,在院子里按住母鸡的头。一些风故意圈住发情的女人,悲伤掩住男人的眼睛,把女人们留给了风。
一场风里的故事注定轮廓模糊。关于兰的身世在故事当中无人提及。连同兰从某个夏天,身着绿色衣裙,脚蹬绿色皮鞋,绿风一样刮进村子统统忽略。风传丢了故事的结尾与开始。不负责任的风只负责传播一个或一些细节。一个细节说兰某次在街上游荡碰上了谁,那男人拦腰截断兰的去路并在兰的额头印上六十岁的初吻。兰为此怀孕并生下唯一的儿子。
另一个细节说兰在某场麻将游戏后,扭动屁股亲吻谁的手。那只手为此叩响风儿扭捏的窗棱。在此之前兰从南方载誉归来,口袋里装着某个南方佬的钞票和情欲。风吹歪了整个村庄。风比人命长。风知道村庄里所有的故事。风从村里晃来晃去。风嘻嘻笑着,从一处晃到另一处,从一个欢场晃到另一个欢场。
现在,风把所有的过往交给兰。有了兰,风的故事变得意味深长。有了风,兰的名字代表淫荡。为此我们推断兰的出嫁与风有关,南方街上打起“东北虎,还我老公”的大旗。兰辞别南方像当年辞别有母无父的村庄,在浩荡如南方意象的风里做了北方的嫁娘。干燥的东北这个夏天雨意丰沛,没有人能猜到这个夏天的夜晚又短又长。
风不希望这个故事嘎然而止。兰生病的消息被风传得沸沸扬扬。兰拒绝年轻丈夫卖掉房子为她治病。兰拒绝所有情人的捐献。风里的消息说兰原来是个贫穷的人。兰的钱第一次被知道成为傻弟娶妻的嫁妆、疯娘住院的药费。风像吹走垃圾一样吹走贫穷的兰。女人们开始体味欢乐,隐秘的快乐不为人知地蔓延。
女人们像占胜瘟疫一样终于战胜了风。日常打不倒的男人的淫欲被风打倒。她们说妖精的血注定干涸,阳尸就算不被法海收去,终逃不过火化场里挫骨扬灰。她们在风里煮肉庆贺。肉香飘满夏天的每个角落。风顶着淫荡之名在村里晃荡。 没有人知道风的意图是什么。风把一些故事吹走,把一些故事吹来。这个天生的长舌妇,终日吹啊吹,从夏天到冬天,从南方到北方。
9
庄稼代替野草在北方生长。野草被撵出村庄,撵出田野,撵出荒原,现在,它们失去了最后一片藏身之地,平一点的山林也被庄稼占领,野草们战战兢兢,猥猥琐琐,它们瑟缩着躲在庄稼脚下,偶尔躲过农人的锄,却躲不过万能的农药,它们像人类躲不过工业文明一样日日饮食有毒食品,变得又羸弱又强壮。
野草躲在庄稼深处,不敢伸出头见一下阳光。三角菜不再开出妖娆的紫花,鸭食菜又细又韧,不只鸭子咬不动,人类的刀也不能把它们斩断。荷白消失得无影无踪。开白花的水葫芦发生变异,根扎不住土,被水冲到溪里,流到河里,跟河水流亡,去了大海。
庄稼代替野草接受雨水,装成野草的样子,在风里摇荡,假装莽莽苍苍。大风吹过田野,玉米叶碰撞另一片玉米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许多玉米叶相互碰撞,成为雄壮的黄河大合唱,它们试图代替野草在风里的自由欢唱。
树跟野草的命运差不多,它们像人类一样四处流亡。城市的夜晚流淌哀歌。绝望的乡愁淹没车流。现在,它们在这天涯小镇,在这天涯小镇的田野里,一面思念远方的亲人,一面为自己的处境发愁。
杨树被抹去头,像个木橛一样锲进路边,等待春天发出新叶成为风景;桦树被移进某个休闲山庄,为了等待秋天的一瞬娇黄,它们得在汽车的尾气里忍受人和动物的捱捱蹭蹭,宠物狗的粪便和人的臭味留在它们身上。松树被排成一行一行装成森林。被迫接受与野草分离,接受化肥,接受快速生长,接受砍伐,接受命运安排成为桥梁或房梁,在不同的地方腐朽和干枯。
现在,树们看着自己变成别人的样子,看着兄弟姐妹成为木头,变成烧柴,在烟囱里化成青烟。每到早晨和黄昏,哀伤的饮烟飘满整个村庄。树的另一些亲人变成家具,成批的椅子被装上卡车运往看不见的远方。电锯割过它们的身体,它们在电锯里吱吱呻唤,或低低吟唱。整个夏天,植物们忙着生长,忙着歌唱。不是歌唱生长,就是歌唱死亡。
10
一个老人在夏天死了,他去年或更早时候患了癌症。一个脑瘫孩子在夏天交出他的死亡证明。一个糖尿病女孩儿一次吃完一年的药,在她吃了九年的熟悉味道里长睡不醒。一个肾炎综合症的男人将妻子交给弟弟。一个流浪汉在这个夏天走出村庄,走进城市,消失在城市里。
整个夏天,老人们陆续死去,他们像燕子一样,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据说燕子多数死于鸡瘟。因为渴想人的温度,燕子宁可被鸡瘟侵染。老死的燕子很少让人发现它们的尸体,疾病让它们失于麻痹。没有人知道它们临死前的挣扎。没有一群儿女和亲人在它们床前守护。它们的亡灵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一些人类的疾病有名字,脑血栓,冠心病,糖尿病,尿毒症,癌症和艾滋。如果愿意,人类可以用整个上午罗列疾病的名字。人类用整个历史发现它们,用一辈子抵抗和诅咒它们,用一分钟认识了它们,用一秒钟向它们妥协。燕子不知道它们将死于哪里,人类假装知道自己死于何种疾病。人类跟燕子一样,忙生忙死。
一个女孩死于难产。她太渴想成为母亲,不遵医嘱,偷偷怀孕,擅自生产。孩子的哭声震碎她先天不足的心脏。孩子的哭声响彻整个夏天。哀歌唱了整个季节。夏天是生长的季节,生长生命,也生长死亡。死亡像阳光和风一样在街上游荡,每天带走一些弱小的生命。偶尔带走一两个人。
一种毛虫火车一样行走。毛虫比火车漂亮,可以超越既定线路任意行走。它们从一棵树到另一棵,从一个花枝到另一个花枝,似乎可以无所不至。但毛虫不能行走人类的街道。粗糙的水泥磨破和烧干了毛虫的肚子。毛虫觉得干燥发现危险但无处可逃。毛虫发明了毛刺背到身上,伪装成树叶和花的样子欺骗了风,但它们败给了人类和水泥。在强大到不成比例的敌人那里,弱者的努力不值一提。
清晨街上铺满飞蛾的尸体。那是没被烘干没被踩死侥幸逃脱天敌和农药,残剩下来的毛虫。它们经过半个夏天的苦苦孕化,生出自由的翅膀,却在这个晚上,飞进灯光的陷阱。灯光以爱情的名义诱捕飞蛾。夜晚结束时,自己消失在黑暗的电线里。夏天的夜晚滋生爱情,也滋生陷阱。黑暗掩藏了欲望与撕杀。曙光映白天空。洁白的阳光掩埋一切真相。
一个老头在雨夜走进山林,听见了山里迷人的乐音。失去家园的树和野草日夜歌唱。小溪呼唤自己变成了电藏在电线里的兄弟。栖息的飞鸟梦呓里唱出温暖的童谣。哺乳的黑熊伸出手臂轻拍熟睡的婴儿。睡在山腰的云发出轻蔑的轻笑。老头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跳进小溪,浪花成为冲浪的舰板。人们找见老头时,他一脸微笑地蜷卧溪边,半个脸向着溪水,半个脸看着蓝天。一朵野花开在脸上,那是他儿时长着酒窝的地方。老头的头发跟葳蕤的蕨长在一起,高大挺拔,绿色的手掌遮蔽天空。
到处生长绿色的生机和绿色的死亡。一个池塘里的鱼夜里都死了,人们说是绿藻害死了它们。一片山里的树木都死了,一种叫绿蛾的虫子害死了它们。一块田里的老鼠都死了,据说它们死于一些绿色的药粉。一个村庄的孩子都死了。城市夺走了他们的父母,工业夺走他们的村庄,他们的童年被拦腰截断。他们在学校里朗朗读书,书声充满了腐朽的气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已经成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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