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 盼
在小男孩盼盼的眼里,世界是斜着的,人,羊,狗,都是斜着走路。大人歪歪斜斜地去井台上挽水、担水,绵羊歪歪斜斜地跟着放羊人去地里吃草,狗儿直着尾巴,歪歪斜斜地朝着路上的行人叫唤。为了看上去人、羊和狗不是那么斜,看起来舒服些,盼盼就老歪着他的脑袋。这样就好了,那些人、羊、狗就都走得照直了,连他们的说话声或者叫唤声都照直了。盼盼老歪着他的脑袋,后来他的脑袋就成了歪的了。
有时候,盼盼看到周围的树、房子和土墙旋转起来,转得盼盼都没法不跟着旋转。盼盼就转啊转,像他没事时候就在院子里玩转磨磨一样。然后盼盼就摔倒在地上,牙关紧闭,从牙缝里冒出许多白色的泡泡。盼盼细小的胳膊和细小的腿都抽得紧绷绷的,不停地发着抖。要是恰巧旁边有人的话,他们就有的掐盼盼的人中,有的掰盼盼的胳膊和腿。如果正好是盼盼一个人,旁边没别的人在,盼盼就躺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嘴里冒白泡泡。过上一会儿——有时候长一些,有时候短一些——盼盼会自己好过来。盼盼躺在地上眨一眨眼睛,再闭上眼睛想想自己在哪儿,只要他弄明白了自己在哪儿,他就会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回家去。
因为有这点毛病,有些坏孩子就欺负盼盼。他们叫走了所有的小孩子,领导着他们,告诉他们盼盼是傻子,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和盼盼玩。他说:你要是敢和盼盼那个小傻子玩,你也会和他一样抽风,变成傻子。所有的小孩子都吓坏了,他们都不和盼盼玩。除非那些领头的坏孩子不在。
那些领头的坏孩子不在的时候,就会有小孩子和盼盼玩。他们围着盼盼问:盼盼盼盼,你为啥会犯病?盼盼一边盯着墙头上的狗尾巴草一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妈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好着呢,后来就有病了。我妈妈说我是烧坏了。那些孩子们就又问:被什么烧的呀?被什么烧的?盼盼一个一个把他们看了一个遍,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妈没说。
但即使他们不和盼盼玩,盼盼也不缺一起玩的好朋友。盼盼坐在柿子树底下,看蚂蚁娶亲。那一大群蚂蚁中,有一位新郎,有一位新娘,看起来崭新的那两只蚂蚁就是。还有一大群蚂蚁围着,它们各有各的任务。最前面的是吹鼓手,它们排成两队,一队敲小鼓、吹喇叭,也有吹笛子吹竹管的,另一队就拍钹拉胡胡,还有敲锣的。那大铜锣黄亮亮的,敲起来咣咣咣的响声很大,震得耳朵嗡嗡嗡的,盼盼只好把耳朵捂上。吹鼓手后面是抬嫁妆的,有一些衔着米粒,有一些衔着草籽,有一些衔一小片树叶,竟也有衔着小土粒的。盼盼指着衔土粒的小蚂蚁笑起来:它一定是衔错了,哪有娶媳妇拿土粒儿当嫁妆的?抬嫁妆的后面就是新郎和新娘了,他们身上新新的,干干净净,一点土也不沾。新郎和新娘很要好,它们手拉着手,一会儿就互相用头上的触角碰碰——他们是在亲嘴嘴吧?
有时候盼盼正在看蚂蚁们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就有一大群孩子过来了,恰巧是坏孩子领头。他们要上到柿子树上去玩“瞎子摸瘸子”。盼盼在心里说:我也会玩“瞎子摸瘸子”,不就是一个人蒙上眼睛——就是瞎子了,其他人都朝他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却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不让瞎子抓到嘛。盼盼见过“瞎子摸瘸子”,盼盼也会玩,但他们不和盼盼一起玩。如果有一天,领头的坏孩子朝其他孩子挤眼睛,要盼盼跟他们一起玩,那就是他们要捉弄盼盼了。他们叫上盼盼,一起爬上柿子树,蒙上盼盼的眼睛,让盼盼扮瞎子。他们先是朝盼盼大叫:瞎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这里也叫,那里也叫,盼盼不知道该去抓哪一个。突然他们都不再出声,互相一挤眼睛,就悄悄地溜下树去,憋着笑跑了。他们一直跑到很远,跑到盼盼听不见他们笑声的地方,他们才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而这个时候,盼盼还在柿子树上焦急地喊着:你们在哪里呀?你们在哪里呀?盼盼蒙着眼睛。盼盼不知道他们全部都溜走了。
如果他们不让盼盼和他们一起玩,而是把盼盼赶走的话,盼盼就到豆子地里去。豆子地里有蚂蚱,尖头的,方头的,都有。盼盼跑着捉蚂蚱。有的蚂蚱会飞,忽扇着翅膀飞走了,一飞就飞老远,盼盼看着它们飞走,并不去追。那是追不上的。更多的蚂蚱不飞,它们只是蹦。要捉这些蚂蚱不会费太大事儿,一会儿就能捉到一只。蚂蚱很有趣,一被捉住,它们嘴里就吐绿水水。盼盼捉住一只蚂蚱,问它:你家是哪儿的?你来这豆子地里干什么?地里的豆子又没有煮过,豆子要煮熟了才能吃。你可真傻,哈哈哈。豆子不能吃,那你们吃什么呢?盼盼有很多问题,但蚂蚱也不回答他。盼盼就把捉住的蚂蚱又放了,盼盼对它说,你蹦吧,我还能捉住你。盼盼把那蚂蚱放了就又去捉它,捉来捉去的,那蚂蚱就生了气,一展翅膀飞走了。盼盼不高兴:怎么回事?你不是不飞吗?你不是不飞吗?怎么好好的就又飞走了?盼盼白了那不诚实的蚂蚱一眼,转而去捉别的蚂蚱。
有时候会遇见豆虫。那大家伙绿油油,身上还有些白道道,肥叽叽的,看上去很可怕。盼盼不敢捉这庞然大物。盼盼用一根小柴棍儿,去戳那大豆虫。豆虫很皮实,不大理睬盼盼的逗弄。盼盼嫌它没趣,看上去也实在是吓人,就离开豆子地,到别的地方,找别的好朋友玩。
比如蜣螂。村里的孩子们不知道这东西的学名叫蜣螂,只叫它牛屎巴。这是一种很大的牛屎巴。如果见到地上有一堆蓬松的虚土,那牛屎巴的窝准在下面。跑回家去拿一张小铁锨,呼呼地喘着气跑回来,一锨一锨地把那家伙挖出来。头上长一只尖尖的是二官,长一个疙瘩的是大官。盼盼今天只挖到一只二官。二官身上的壳黑油油的,头上的尖尖顶得盼盼的手心疼。盼盼把二官肚子朝上放在地上。二官的几只小细腿就划呀划的,露出了腿根绿绒绒的毛毛。盼盼把二官放在地上,二官就急匆匆地要跑掉。盼盼不急,二官根本逃不掉。二官跑一截儿,就低头在地上拱起来,一会儿就能拱出个小窝窝,再一会儿就拱出个小洞洞,一边拱一边往洞洞里钻。盼盼怎么会让它钻洞里逃掉呢,盼盼又不是傻子。再说了,就是二官钻进洞里去,就是那洞已经很深了,盼盼手里不是还拿着小铁锨吗。
后来盼盼就长大了,越来越大。盼盼仍然歪着他的头走路,只看路,不看人。盼盼的羊角疯犯得越来越频繁,抽风抽得越来越厉害。盼盼不想再看蚂蚁娶亲了,他再也找不到哪只蚂蚁是新郎,哪只蚂蚁是新娘,也看不到吹响器、抬嫁妆的那些蚂蚁了。盼盼也不想再捉蚂蚱了,它们嘴里吐出来的绿水水让盼盼打冷战。也不想逗豆虫,也不想挖大官二官。那些用来玩“瞎子摸瘸子”的柿子树也全部被刨去了,高高的地塄上仅存的一棵也被天火烧没了,只剩下地塄边裸露着的树根,烧得黑漆漆的。盼盼每天歪着头,斜着眼,盯着房顶上的怪兽看,盯着树杈上的老鸹窝看,盯着屋檐下的家雀儿看。
那年,麦子收上麦场,脱粒机轰隆隆地响过几天之后,麦场上立起了一垛一垛的麦秸。那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盼盼的乐园。孩子们在麦秸垛上翻跟头,在麦秸垛之间战斗,在麦秸垛身子里掏洞。差不多每天下午,麦场上都会飘荡着一两个婆娘的叫骂声:哪个小怂娃掏了我的麦秸垛?看我不找你家大人去!
盼盼也跟着他们跑,翻跟头,打仗,掏洞。但盼盼只是跟着跑,所有的行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他看别人玩什么,他也玩什么。他没有同伙,也没有敌人。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麦场上的麦秸垛着起火来了,一垛接着一垛,所有的麦秸垛都着起火来了。村里像逢会一样热闹,大人在跑,小孩儿也在跑,大人在喊,小孩儿也在喊。有婆娘在哭,她们家的牛,这一年将没有麦秸吃了。也有小孩儿歪歪斜斜地在哭,有的是被家里大人骂哭的,有的是吓哭的。所有的孩子都大叫:是盼盼,是盼盼点的火!
那盼盼呢?
大火终于熄灭了,村里也安静了下来。但盼盼不见了,他就像是藏在了枝叶茂密的树上,钻在了绿得不透气的庄稼地里,像是变成了蚂蚁或者蚂蚱混在了它们的队伍里,变成了一茎打碗碗花开在地头,变成了一只丑姑姑飞走了,歪着头,斜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