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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树王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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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从大橿子树村村头,沿铺着庄稼,缀有黄蕊紫英的缓坡一路上行,泥径越来越窄,流水的浅沟和遍布的土坷拉使脚下高低不平,一行人走过,碎石溅起,土尘蒙蒙浮荡,落在鞋面上。渐渐树影斑驳起来,灼热的光线也开始变凉变绿,拐个小弯,穿过遮蔽的树丛,一棵威武庞大的古木突现眼前。它堆矗虎踞山头,仿佛一块青色巨岩。够八人合抱的树身,肌腱鼓突,筋肉拙壮,皮质呈深灰,刻满光阴的粗糙纹路。顶上枝柯纵横,几根主枝,其粗如柱,色黑如铁,矫龙般隆隆游向目力被阻挡的远处。
  并非想象中衰朽付残年的模样。大橿子树通体焕发出来的生命力,使它看起来,可以再活一万年的样子。我甚至眼前一花,恍觉它是古代身披铁甲,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某员猛将所化。2000年中,某个月亮升起的午夜,它是否会忆及往事,舒展一下筋骨,忽然走下山来呢?像一位相扑巨人,战靴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稳健,地颤山摇,身上叶状的甲片哗哗擦响,爆出火花。而那些年轻的树子树孙们,则化成士卒,列阵于后。英雄放眼望,江山已非旧江山,巡游之后,依然像握着一道敕令般,回到旧山头坚守。直至将自己坐成了树王,千秋万代的真正的王。
  近些年,城市化加速发展的进程中,到处是新修的路,新升起的楼宇,新开辟的园林和新移栽的树木,树干上惯常绷带似地缠着草绳,举着迁移中被斧锯斫伤的头颅,一付大伤元气,水土不服,萎靡不振的样子。这样的景观看得多了,心也是浮萍般摇摇。只觉人和一棵树的命运没有多大区别,都受制于一个笔体歪斜凌厉的“拆”字,随时准备离开生长的家园。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看到一搂粗的大木,即欣喜赞叹,何况现在看见的是如此树龄的庞大古木,可真是叹为观止了。
  大橿子树的叶片类似枣叶的鲜绿和薄软,成串挂在金色的阳光中,编钟一样在风中摇摆碰撞。铁灰苍老的枝干,将这样柔嫩低垂的叶片,格外衬托得青春勃发。树木令人羡慕之处在于,每年春天,他都可以重新抽枝展叶,吐英迎蝶,经历一次青春的美好。大橿子树千秋万代地存在,并没有将自己装备得浑身是刺,而是平易得任谁伸出手去,都能捋下一把叶子。此刻,光线顺着腊泽的翠色叶片,微带锯齿形花边的叶缘,以及枝叶的缝隙,流淌到坚硬硕巨的疙里疙瘩的树身上,涂抹下光明与阴影的色块。而一碰到树下那位回忆历史的村老,光线又瞬间发黄,变老了。七十多年前,这位老者出生于大橿子树村那一年,一群革命者在此树下开会。橿子树像一把巨伞,将这些俯视赵堡乡的人统统护住。他年轻的父亲,在橿子树下,传递着新思想的火种。当年,透过叶隙栖落在他父亲肩头的阳光,如今又照在他瘦削苍老的脸上。那位英雄的父亲早已不在,听着先辈们故事长大的老者,如今带着沦桑与皱纹已步入了古稀之年。
  难道是因为经历与记忆太多,人的脸上、身上才会产生皱纹的吗?就像唱片让声音藏进胶片的圈纹,就像树木将每一年的风霜雨雪刻进年轮。2000岁的大橿子树,它将汉代至今的一大部中国历史,都浓缩收藏了起来。这要有多大的胸怀才能做到呢?
  赵堡乡所属的宜阳县,历史源远流长。考古发现,旧石器时代开始,此地域就有人类活动。自古地处秦楚孔道,是洛阳西部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期人口已达相当规模,曾为韩国都城。据专家估计,此树有2000年的树龄。那么东汉至今,赵堡乡的这棵大橿子树,大致就经历了三国、西晋、东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北宋,南宋,元、明、清、民国等各个朝代。宜阳诗人李贺写:“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在大橿子树的眼中,世事皆如白云苍狗。它亲见我们人类的祖先一辈辈走过树下,对它仰望,跪拜,抚摸,攀登,摧折,甚至用手中的利器砍伤它,但最终,不管是善者,还是恶者,是权柄在手者,还是躬耕陇亩者,是孔武有力者,还是身单力薄者,是气度慷慨者,还是贪生怕死者。都一并衰老了,一茬茬地,像刷刷落下的树叶,不容留连,埋进黄土,与空中飞鸟,枝上夏蝉,树下蝼蚁一起,化为尘埃。在古树的眼中,唯有生死是有常的吧,而参透了生死,它便能放下,从而进入终极圆融的大境界。
  太多的风云变幻,太多的秘密,使它的树身在古老的时间中,早已不复当初的圆润挺拔,甚至中间的树心也空了一部分。望着那树洞,我想,就是一棵树,也会有心事成灰的经历吧,倘若它的生命里没有激烈的冲突翻涌,其心何以能死过,残破过,留下那么大的空洞?它气宇轩昂的铁硬的树身何以会慢慢扭动鼓突至此。在漫长的树史上,它挣扎的痕迹也不能逃过人的眼睛。最后,他依然是让自己静穆从容地磐坐于此,兀自花开果落,静看云卷云舒。我感慨万千地扶摸着温暖粗硬的树皮,忍不住贴耳过去,我似听到了远古的风声和密语。
  照理说,山顶为大风搜刮,豪雨冲刷,原本难以积存雨水和肥壤。这样一棵古木,通用长在山顶上几千年存活,本是个奇迹。但又分明看到树脚下泥土深厚,虽近些日子未雨,仍土膏润泽。同行长者分析,乃此树王与其周围次生的树子树孙们,早已经共建了一个有机的生态圈,和谐的王国。枝叶防风积肥,根系固土保水。《道德经》说:“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大橿子树于地表的雄姿如此威武,地低的盘根错节,肯定更加惊人。
  来时路上,问及车上两位赵堡人,他们也听说过大橿子树村这个名字,竟然从未亲见故乡小山丘这棵绝世的古木。此树何以能从东汉至今安然无恙,长期留存的原因,可以知道了。
  低调与深藏,不慕虚荣,淡泊名利,竟是它成功的关键。印象中,当树木已老,就颇有神迹,成灵成圣,显示神通。这样的树,往往会被人们广为所知,引来敬畏和崇拜。愚夫愚妇们成群结队而来,磕头作揖,祈福免祸。树身挂满红布条,树下摆着各色精洁的供品,焚着缭绕熏炙的香烛纸箔。甚至在旁边建起庙观,使古木成为宗教圣地的一部分。这样短时间看是好的,但哪是长久之道呢?一旦与人有交道,就沾染了十丈红尘,不死之身堕入轮回之途,是难免的。一则,香烛易于烧毁树身。再则,千年的古寺庙,往往因为管理疏忽,战火仇怨,甚至只是君王的喜怒无常,而屡遭毁灭,不断夷平重建。这中间凡累及的古木,只怕也是生死无寄。
  大橿子树村的老者在给我们讲解革命历史的时候,并没有提及此树灵迹的显现。我们围绕参观时,也并无见到香烛朝拜的痕迹。唯树角遗一只瓷碗,不知是何用意。或许有人以清水为敬吧。人世的交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神与人,树与人的交情,也未尝不可以如此。
  橿子树,正式的名字是橿子栎,又称老黄檀等。壳斗科,栎属。半常绿灌木或乔木,叶片卵状披针形,花期4月,果期9月。坚果卵形或椭圆形,果脐微突起。其木材坚硬,耐久,耐磨损,可供车辆、家具等用材。种子含淀粉。树皮和壳斗含单宁,可提取栲胶;又为优良薪炭材。
  在庄子的《逍遥游》中,樗树有因无用而久寿于大地。而大橿子树,则本身是有用之木,竟能千古长存,不是更值得敬佩和深思么?如今它被国家发现,查考出成长年月,命名为“树王”。但谁又真正有资格给它命名呢?名闻利养,于它皆空。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大橿子树,荫庇一方百姓,可谓是慈。虽身形庞大,却仅占山头数丈之地,不侵百姓良田,可谓是俭。2000年以来,独守一隅,埋藏身世,默默无闻,可谓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大器。
  参观之后,听闻最近有商人想开发这棵树,修路建园,广而告之,使它暴露于天下,为四方百姓所知。如此以来,仰慕者,烧香者,建庙观者也必致矣。这哪会是大橿子树的心愿啊。名义上为保护树木,致富一方,但又如何不是戕害古木呢?我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但又分明知道,因了金钱的驱动,什么都可能发生。
  今日,与大橿子树千年一遇,实乃缘分,临别徘徊,心为之祝:
  枝繁叶茂,春生冬藏。
  神佛共佑,万寿无疆。
  2015-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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