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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书写的遭遇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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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直以来,仓颉造字的情形,电影样的映入我的脑海。那个上古时代的特写镜头,一次次让人迷醉。《吕氏春秋》里说,天雨粟,鬼夜哭,龙亦潜藏。不知是不是真的下着如雨的粟米,还是落着粟米般密集的大雨?反正,汉字从仓颉的手里一出,把天地给惊动了,鬼神听了也纷纷落泪。
      据说,那个造字的地方在人迹罕至的空山。一个空字,融入了太多无法说清的东西。
      这神话般的书写影响了我的一生。
      随便一翻,你会发现国中后来那些或飞扬恣肆,或安如泰山的书写方式,都是沿着仓颉造字的那个山谷一步一步延伸过来的,也便有了一个民族精神气象的表达。
      我痴迷于这种书写,并开始了我的表达。
      我不是仓颉,不可能有他那种惊世骇俗、撼天动地的创造。说穿了,我的书写,是沿着他踏出来的路径往前走,也是被我爹逼出来的。
      那个大年三十,村庄里漫出浓烈的年味,爆竹雷鸣,酒肉飘香,对子纷纷上墙,果真有“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味道。平日里过得清苦,只有年关才露出几点喜色。邻居的对子一上墙,爹心里痒痒的。乘着酒兴,也逼着我写一副。我年纪小,刚跨过儿童的门槛,懵懵懂懂,紧张得不行,只好摆上桌子,铺开纸,战战抖抖地捏着笔,在红纸上乱涂一通,连额头上的汗也出来了。墙上一贴,张牙舞爪也罢,还错了三个字。爹不大识字,竟满脸欢喜。以为写个对子算不了什么,我老大就会写。可隔壁的春跛子一瘸一拐踅过来,眉一扫,眼一乜说,哈哈,白字成堆,浪费粮食。这话比屋外的风还冷,像刀子在割。爹的脸一下变了颜色,黑如锅底。愤怒刹地燃烧起来,哔哔剥剥地响。呼啦一声,把对子扯了,地上一甩。又冲过来打了我一顿。站在疼痛里,我一声不吭,冤屈得发弹。倒是他蹲在地下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在骂,老子白天白地呀,出差了子孙!那个年关,我家的门楣空洞着,贮满了寂寞。
      那年,我13岁,被爹的骂声淋了个透湿。或许,骂声里还隐含了别的什么,譬如先天政治成份不足带来的种种。
      政治是啥东西?我不懂,也不感兴趣。倒觉得那句“出差了子孙”噩梦样的在蚕蚀着人的心魂。大概也“惊天地、泣鬼神”吧?!
      想来,仓颉造字的那一刻可能也很孤独,他把自己关在深山里,与天地交谈,与百兽、鸟类交谈。把一切的寂寞与无助交给笔下的文字和一颗心。说也奇怪,刻下第一个类似于鸟迹的文字时,天上竟突然下起了粟雨,鬼神也退避三舍。麻麻密密的雨成了此刻宽广而诡秘的背景。可能,在这个背景里有不少人怀疑他的胆大妄为,甚至压根儿不敢相信。兴许,他那石破天惊的书写得了上苍的启示,一笔一画里融入了天地物象的灵性。以至于我反复在想,一个天才或一个神话的问世,总与上苍脱不了干系。
      


                                                                         二

       平心而论,他老人家造出的还仅仅只是字,最早的象形文字。从现存的《仓圣鸟迹书碑》28个字来看,属鸟迹书,而绝不是书法。书法是什么?是一条悠长得不可想象的河流,她的艺术之美是在数千年的时空里不断演进完成的。篆、隶、真、行、草,在一代代书写者的手里日臻完善,凸显出无与伦比的魅力。
      世上的任何艺术都有瑕疵,譬如仓颉笔下的鸟迹书还很粗糙,几乎近于一个个图案,不能不说带有很大的遗憾。再说“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未必就尽善尽美?!因而,从仓颉到王羲之到颜真卿到“宋四家”等等,一路数下来,无不充满缺陷。
       缺陷本身就是一种美。正如断臂的维娜斯,焕发出无限的韵致。
       遗撼一路走来,像温暖的血液,渗入每一个书写者的心灵。
       例如我,便是在遗憾里开始了我的书写的。
       行话说,谁都有废纸三千。可那时的家境穷,根本买不起笔纸,即使想买点什么也找不到地方。好在我们那里多荒山野岭,岭上耸立着一块块着满风雨的墓碑。
       放学回来,扒开柴草,和尚打坐似地坐在寂寂的山里,面对墓碑上的字迹,翻来覆去地看,竟读得如痴如醉。这情形,不亚于当年王羲之三天三晚睡在蔡邕手书的碑前百看不厌。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精美绝仑的书法。我眼前的碑迹,虽与蔡邕的杰作有天壤之别,看久了,一笔一画也悄然融入了脑海。让人分明觉得在与一个个老死的灵魂对话,与一个个符号对话。那种惬意,不可名状。后来,干脆把这些文字拓下来,有了薄薄的一沓。笔纸短缺,只好用棉絮缠紧筷子,蘸着清水在一块木板上来书写。可每次写着写着天就黑了。听说古代的悬梁刺股很勤苦,大概我那时的发奋也差不了多少。
      上屋场的教书先生会写字,登门去请教,却闭口不答,似乎怕窃取了他的技艺。日暮里,我的书写便成了闭门造车。好在不久终于得了本《颜勤礼碑》书贴,借着日光或灯光,逐一临习。娘见我挺用功,从牙齿缝里挤出一点钱买来笔墨。于是,很多个日子,被我用笔墨填满。一时间,墙壁、木门、桌椅、水车、风车、竹器,甚至蚊帐上全是字迹,寂寞与疲累一扫而空。那种书写,似乎进入了忘我状态,连梦里也出现了汉字的一招一式。那时的心情,大概如夜空星光灿烂吧。
      我居住的那个村子,世代务农,极少有人关注文墨。直到现在,小学或初中没毕业便辍学的仍不在少数。但学会了打麻将、斗“地主”、骑摩托、泡茶馆、打群架等等过日子的本领。村前的马路上一行行摩托车碾过的痕迹,朗朗大现,像一条条线质极强的大篆。这些印在地上的体势,可能谁也不会明白。而我于我的村庄是个异数,也许又因人轻言微,我的书写很少引起村人的重视,可能还视而不见。那次放学回家,走到塘边的枣树下,听见春跛子几个人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我,说我是麻布袋里装钉——妄想出头。然后是一阵哄笑。笑声传过来,吃吃吃的,钻入耳朵,嗡嗡作响。我一走近,笑又停止了,目光射过来,异样的盯着我,盯得我耳根发赤。这是我的叔伯邻居,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没法不去打招呼。我挤出一团笑喊了声,叔叔伯伯在忙啊。可他们扫了我一下,又互相望了望,终于没人吭声。在凝固的空气里,我只好自讨没趣地走开。猜想得出,这种遭遇,肯定受了我爹的牵连。爹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还戴着地主子弟的帽子,言行举止自然不合人意。尤其他与春跛子不和,动不动就吵架。春跛子曾当了几年会计,某年年终结算,少算了爹的工分,爹不服气,先是吵,后来一架打起来,与跛子从地坪打到塘边,又从塘边打水里,连村子里鸡狗也感染了,一片热闹。
       这样的结果只会殃及池鱼,连我的书写也看不顺眼了。我在寂寞里书写着我的心绪,也书写着源远流长的书法文化。有时,我会把一张张写满字迹的报纸放在太阳下一一晒干,然后铺在床上枕头的地方。夜里,把头压在上面,便有了温暖,有了灵性,也有了不少鲜活的东西流入我的体内。或许,我的艺术细胞是这一刻种下的,随后生长发育,蝌蚪一样在我的身体内游动。可能,那些细胞里有仓颉带来的,给了我不少力量。而更多时候,我会装半碗墨汁,捏一支毛笔,蹲在太阳底下,对着字帖,写一路,移一路。阳光晒在身上热烘烘的,却把一行行墨迹照得闪闪发光。浸在一地的墨香里,刹地得了无穷的安闲与惬意,似乎一颗心也无比透明了。后来终于有了文房四宝,也懂得了书法有法,有生命和灵魂。这些,我的村庄一无所知。村人仍沿袭着先前的秩序,小学或初中没读完,便回家种地,要么下雨天围在一起斗着“地主”或去街上喝茶。是的,每个人都有各的活法,正常得如家常便饭。只是,岁月更迭,每年都有人在时间里老去,成了一个个空洞的符号。有次,上屋场的海结巴老了,实在找不到人,才让我的颜体派上用场。我把字迹写得大而威武,像在大呼大号。那天上午,等我起如茅厕回来,墙上的字却不见了,换上春跛子的字。那字不消多说,东倒西歪,像要吃人。这一戏剧性的变化,让我一片尴尬。我在尴尬里检审自己,可能我的笔墨村人不大喜欢。
      果然不大喜欢。不少人说我的颜体太粗壮,叉手叉脚,远近不兴这个。或许,国中博大精深的书法在村人看来就应该像印板,写得历历朗朗。比如黄自元的馆阁体,中规中矩,才顺眼合意。要说,颜书的遒劲老挺与开张霸岸,堪为民族精神气象的大写,那个黄自元连望其项背的资格也没有。这一点,我的乡党又怎能明白呢?这样的遭遇,让人一下子想起明代大书家王铎的那句话,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似乎把颜真卿的笔墨打入了另册。而这家伙却又背地里痴迷颜书,一生都在临习。这种言行,在国中书法史上屡见不鲜。一手举着一面旗,另一只手又在无情地将它打倒,便成了太多书法人的隐秘与心里构成。相比之下,我的乡人似乎来得更直截,一句“不兴这个”或一撕了之,便亮出了他们的底牌。

                                                        三


       我在“不兴这个”里延续着我的书写之路,极力向艺术靠拢。而书写又往往有着艺术和适用两种属性,相互背离着,矛盾着。我的一个书法朋友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莫乱写,莫乱写,字是值钱的。他的意思是说,我的笔墨有了火候。我记住了这话,于是,把书写的受众向民间关闭了。
      或许,一开始仓颉造字时也是向民间关着的,一则他是黄帝的史官,更多的是他的重瞳越过数千年的时空,早知道人间的书法艺术只可能曲高和寡。换句话说,书法和书写者本身就是寂寞的,这是文字的一种宿命。
       那天上午,我的亲戚带着几个人来到我的店子里,要我写几副对联。他说是特意来的,还说我的字一般人求不到,只他才有这个面子。他的面子不小,因为躁而又讲义气,曾帮过我,迫使着我不得不动笔。一会,写好了,一色的颜楷。而自始至终,他的几个朋友没说一句感激的话,连烟也没递一支,好像我不存在,以至于我老婆气咻咻的。我苦笑。然而,水一开闸,没个消停。没几天,他又一车开进我的地坪,踊入我的书房要我写点什么。到最后,我得了同样的遭遇。
      我的书写陷进了尴尬。
      这样的遭遇,使我不得不以种种借口搪塞。而我的亲戚无法理解,还很不快。一次酒桌上,冷不丁地甩出一串——莫神经,有人上门就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写得再好,就算天下第一,邻居不要也狗屎不值!这突如其来的道理,谁听了也觉好笑。便想,历代的欧阳询、虞世南、柳公权、米元璋、张照、翁同龢尚且是御用书家。那么,我又是什么呢?啥也不是。
      把这话说给那位书法朋友听。他哈哈一笑,抛出两个字:活该。
      前些日子,回到久违的家乡去。入目的是破破烂烂的景状,到处是违章建筑,到处龇牙咧嘴。忽而我又被一个消息击中——春跛子因乱搭乱建,遭人嫉妒,用毛笔在村口写了一排字,咒他不得好死。跛子一口咬定出自我的手笔,并与我爹大吵大闹,差点又打一架。我的眼前有点黑,莫名其妙的雾从胸腔里喷出来,雾得睁不开眼。
      这事涌入我那亲戚的耳朵。嘴一张,也抛出了两个字:活该。
      那夜,活该这个词儿化为一群黑色蝙蝠,在我的梦里飞来飞去,撞击着我的心魂。         

     我在“活该”里辗转反侧,思考着一个问题,书法到底是面对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思来想去,或许永远不能调和,就如我永远无法容忍那些连起码的做人处世的常识都不懂的人。
      睡梦中沿着时间的通道,一步一步靠近那个远古的神话——仓颉造字的那个山谷里一遍遍地走动,想感受一下先人内心的气氛,闻一下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而山谷空空,寂静得仿佛进入了洪荒时代。仰望苍穹,却又深邃得充满某种神性。忽然,一个声音在耳畔一次次地炸响——天雨粟,鬼夜哭……
      我被远古的声音包裹着,无法突围。那声音,响亮,坚定,固执地进入我的体内,似乎要让我参悟出什么。
      夜半,天空真的响起了雷声,下起了大雨,满世界呼呼啦啦地响。果真有了“天雨粟,鬼夜哭”的气象。醒来一望,白白亮亮的雨,将我那写在墙上的春联一一淋湿。这才发觉,人世间的书写本身就隐含了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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