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夜,夜平遥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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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夜,夜平遥
文/张静
母亲大抵是十年前去平遥的。她归来时给我带了一对殷红的桃木手镯。母亲说,是在一条很长很长的明清老街买的。镯子一圈精雕细琢了一串花样繁复而又细密的花纹,摸起来很清晰的木质感,闻起来却有淡淡的桃花香气。
这对手镯陪我很久了,每每看到,总有一种向往:他日,若得空,定要去那个古色古香的地方走一圈,熏一熏满城古旧的,沧桑的味道。
这一天来得很自然。一如我的想象,在有月有风的金秋十月,我用自己的两只手,两只眼睛,还有两只脚,一点一点抚摸到这里成片斑驳的老城墙。在我眼里,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一样沉沉睡在那里,身上垒了一层层厚厚的灰砖青瓦。那灰砖青瓦上,布满了尘埃。偶尔,还有一撮的青苔或者杂草从砖瓦的缝隙里钻出来,土里土气的,这该是所有古城的皮肤吧?
只是,当我第一眼看到平遥的时候,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热流。一份直觉告诉的,我眼前的平遥,是带有一定温度的。并且,远道而来的我正在一寸一寸触摸它浑身上下从里至外散发而出的那种绵长的温度。这体温,和岁月有关,也和尘香的流年有关。
其实,来平遥之前,我是做过功课的。比如这个有着2700多年的古城,被后世称为是盘踞在中国北方黄土地上的一座前年“龟城”。历经沧桑而古朴宛然,风姿依旧;恢宏城垣,连云雉堞;重门瓮城,巍峨城楼;市井街巷,店肆林立;四合院落,青砖瓦屋;寺观庙堂,亭台楼阁;琉璃筒瓦,鸱吻脊饰……总之,纸上的平遥,掀开了时光深处一丝丝的古老与苍凉。风过处,抖落满纸的馨香墨色。这墨迹,最终变成了一种深度诱惑,引诱我不远千里,与深而又深的暮色里,一身尘,一身倦地赶赴这里,和它相遇,和它轻拥。
匆匆停车,匆匆找好店家,洗了满身满脸的尘埃和倦怠,匆匆填饱肚子,我们一行人向着古城深处走去。中秋刚过,平遥的夜空和我的小城一样,也有一轮明澈透亮的圆月当空照耀,给人几许寂静和平宁的感觉。至城门前,随意瞥一眼,只见城内灯火阑珊,人潮涌动。一家一户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一盏挤着一盏争先恐后点燃了,像要点燃这座千年老城似的。我几乎是亟不可待地奔向其中。不过,这种亢奋和热情,只几秒钟就很快藏在我的眸子背后了。可不是?自己脚下这座经过漫漫岁月和滚滚红尘洗礼过后留存下来的千年古城,是要轻轻走,慢慢看,细细品。急不得,躁不得呢!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很自然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连步态也学得稍微庄重起来,想竭力合上古城的节拍。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你的两只脚已踩在千年的青砖上,怎可轻易轻浮和张狂?
夜幕越来越重,月色本该越来越浓。可那一家家店铺,票号,酒吧,食府里透出的灯火越来越绚丽,愣是将那漫天的月色和星星撵得无处藏身,悄悄躲了起来。尤其是一盏盏形状各异的红灯亮在漆黑的夜里,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我想,无论是谁,游离与身心之间的那份陌生和孤独感,抑或一份初来乍到的羞涩感,都会渐渐褪远和消失的。
灯火深处,依然是一间间旧得不识本来面目的古老瓦屋,门楣,窗棂,盯着多看几眼,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很快会使人安静下来,然后,自会卸下一身的繁冗和杂绪,什么也不想,只静静地徜徉其中,感受那份深深的古朴,才是最且贴的。
平遥夜,一家挨一家的酒吧绝对是主角。在这里,陈旧古老的酒吧店铺里,一桌一椅,一窗一轩,都是古旧的样式,古旧的颜色,偶尔,会有几朵牡丹千年不变地开在木格窗上,喜鹊和心愿一起被雕在照壁墙砖上,属于旧时光的斑驳印记一一可见。要说的是,这些古旧的家具上,却摆放着现代精美的瓷器和玻璃器皿,映出浓香可口的咖啡和酒水,养心又养眼。
与酒吧,骨子里不太亲近,却也不会刻意排斥。在我的小城,每每经过,总是淡淡地看上几眼,尔后,从容不迫地离开。而在平遥的夜晚,不知怎么了,当我的视线落在“樱花屋酒吧”前;落在“柔软时光”前;再落在“在此等候”前,我竟然挪不动步子了。那里面,透着几多神秘,几多暧昧,而又几多温暖。我试着将脚步往近靠了一点,想看一看里面坐着一群怎样的男男女女,有着怎样妙曼的邂逅和缠绵?靠了两步,又停下了,觉得自己好无趣。这世上的情事,天涯也好,咫尺也罢,只要两个相爱相惜的男子和女子,在一段如水的时光里,让两颗心滚烫的心,渐渐柔软和温润,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正想将迈出的一只脚抽回来,忽而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嗯,是一男一句的声音,低低地,柔柔地,暖暖地响起来,听得出一往情深,听得出天荒地老。
在这里,虽然是夜晚,每家店铺都开门迎接远道的客人,想看什么买什么想必都会如愿如心的。我一眼瞅着一家“往事如烟”的小店,门口放了两张桌子,属于原木,散发着幽幽的清漆味道,桌子两旁,各放置了两条长椅,铺着布衣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渲染出一份幽幽古意。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起来。店铺很独特,两扇大门紧闭,只从一边开出一条很逼仄过道出来。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扇敦实的、黑漆漆的大门上,挂满了几身古典味道很浓郁的裙装,热烈奔放至大红大绿,素雅清淡至黑白简约。当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眼前一阵恍惚,仿若这灯影之中,一扇古朴的门楼,吱呀几声响动,里面走出一位清秀女子,端着针线箩筐去串门。箩筐里,没绣完的手帕、荷包或者鞋垫,安静躺着。荷叶田田,荷花婷婷;或者也会走出一婀娜小媳,拎着水桶去城口的井边摇着轱辘打水……
忍不住停下脚步,顺着逼仄的通道拐进店铺里,褪色的画梁,雕花的窗棂,剥落的漆皮,向我清晰诉说着一份陈旧与遥远。仰着脖子看,四面的墙上,挂满了手工蜡染的布衣长裙,家织围巾,宽脚长裤等,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空地上,随意摆放木质衣柜上,亦是平平展展地铺着一件件短衫和长裙,或染着大朵的牡丹,或绣着艳丽的孔雀蓝。即便平放着,那细密的针脚,精巧的盘扣,纤细的腰身,都会使人莫名滋生出很多怀想的。我自然也是,盯着那仿若这厢房的窗花裁剪了一段段风花雪月的旧时光。只是,不知那踩上去咚咚作响的木梯绣楼之上,成就了几多旧时女子的女儿情怀?甚至,那一瞬,我有一份冲动,想穿上那件斜襟盘扣的、印着清荷涌动的衣裙,再穿上一双绣花鞋。那绣花鞋,定是心仪了很久的丝缎鞋面,柔软鞋底,用斑斓丝线绣着喜欢的清瘦梅花、戏水鸳鸯、或者雀鸣枝头什么的,这幅模样,也作一回旧时女子,在拈花尘香的岁月里,让一颗心,潮湿起来。
因为是夜间,平遥县最大的票号“日昇昌”的大门紧紧关着。两扇剥蚀了朱红雕琢的大门,将我和它阻隔起来,我只能站在门外,尽情想象2700年前,这门里面,每一个日出日落里,演绎了怎样一场场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那风声,雨声,叫卖声,脚步声,还有柜台前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又迎来送往了多少出出进进、身着长袍马褂的平遥子民及天涯票客?如今,平遥古城里日出依旧,日落依旧,可日升昌是安静的、孤独的,甚至有几分骚动。这份骚动源于如我一样前来探寻的游客,总想隔着这一块砖,一片瓦,一扇门,一堵墙的缝隙里,寻找当年山西汉子走西口的沉重与收获,也想听几声从大漠深处走近的一串又一串的驼铃声声。何况,曾经,那个泱泱大国的票号,镖局,在这里落地生根,传承繁衍,到最后的消失,几番变迁,我脚下这座小小的古城,究竟背负了多少如烟的往事?我在蛛丝马迹一般地寻找和探寻。巷子深深,酒旗猎猎,自不必多说;匾额默默,纱幔薄薄,自不必多言,单抬头多看几眼这夜幕下的“日昇昌”三个大字,千年延续下来的阑珊灯火无比炫丽地照耀着它,却依然裹不住苍老和斑驳,这些点点滴滴,似乎都在向我渗透着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心已了然。
我抬头看天,平遥的夜空依然是漆黑的,包括高高的屋顶以及飞檐,也是黑压压一片。不远处,灯影里,隐隐绰绰绕城一圈的城墙,高耸伟岸,墩厚坚实。夜幕下的古城墙即便有一圈圈灯影衬托着,却依然能看到一层又一层黑褐色的砖块,彰显着这座小城苍老的颜色。怎能不苍老呢?2700多年,从西周宣王的壮志,到明洪武的德政;从明清的休养生息,到“文革”的风雨,会有多少繁盛往事,战乱硝烟,或者说大情小爱在这里轮番上演,然后,慢慢遗失,不得而知!如今,历史沉睡了,而时间却醒着。淳厚善良的平遥子嗣,倾尽满满当当的心意和情感,偎依在这残存的古城墙、古街巷里,一一复原千年前这里存在的繁华,喧嚣,古朴和幽深。他们一点点捡拾,一块块织补,力求没有缝隙,没有漏洞。而我,心怀敬畏,心存感念,随着他们的身影,淹没在这里,寻觅和捕捉自己意念里那份古韵印记。
夜已深,游人依然来来往往,丝毫不存在间断的迹象。这个时候,走来一位大叔,头戴红翎,肩上扛一杆刺枪,身着一身清朝打更人的装扮。他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拎着铜槌,轻轻敲两下,一串干净清脆的铜质声音即散开,只听得他嘴里慢条斯理地喊道:已是二更,小心烛火。不时,有游客要拉着他拍照,大叔丝毫不回避,也不厚此薄彼,一一应允。我清晰记得,他每每入镜时,那苍老的、布满褶皱的脸,镂刻着一份深深的温和与清宁,令我感动难忘。
一阵倦意顺着鼻尖往上蹿,却不舍离开。俩孩子也喊着困了,不停催,咱赶紧回客栈吧,明儿还要上五台山呢。想来也是,但凡不是生死故乡或长期居住的地方,初相遇,再相遇,留恋又留恋,终要作别的。我亦逃不出这定数的。
要离开了,转身回望,雄伟壮观的古城墙的影子渐渐模糊,而城内,依然灯火通明。平遥之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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