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昶先生
铁昶先生
宁雨/文
儿时乡间流行三大看:看娶媳妇、看埋人、看打架。三大看之外,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还有另外一乐儿:看要饭的。
要饭的,最有趣者是铁昶先生,平日里被我们唤作傻铁昶。
“傻铁昶来了!”
一声兴奋的呼喊,比军队上的号令还灵,小子丫头们呼啦啦从炕尾直窜到街头。
傻铁昶真的来了。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和络腮胡子乱成一团的老头,正从村口由远而近。
他是村子的常客。蓄满了油泥和黄土的头发、胡子,颜色已不好形容。森森的毛发,像一个移动着的鸟巢,那眉眼、鼻子和嘴巴,藏匿其中,并不分明。只有笑的时候,露出两颗门牙,白得邪乎,刺得人脊背发冷。一年四季,铁昶似乎都穿着夹衣棉裤,那衣服也蓄满油泥和黄土,不知道穿过多少年,上上下下挂满大大小小的破洞,风一吹,一片片飘起来,仿若无数招展的旗幡。有时候,铁昶跟其他要饭的一样,手持一根细而长的棍子;有时候,则是赤手空拳。
我同学小五的爷爷说,铁昶家过去是地主,他本人曾在保定二师读书,肚子里墨水深了去了。我印象中,铁昶先生夹衣上兜,曾经插着一管破钢笔。兜里插着破钢笔的铁昶,跟其他要饭的比起来,多了那么一丝高贵,一丝文雅。不过,我同学二毛把那支钢笔取下来研究过,盛墨水的笔肚儿早就糟了,笔尖也劈了,是支废笔。废笔,偶尔在粪堆上也能捡一支。
不过,傻铁昶每来,我们都要跟他来一场汉字听写游戏。在课堂上,谁敢跟威严的老师做听写游戏呢,而听写成为游戏,比一笔一画、斯斯文文写在那些千篇一律的米字格上有意思多了。
在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傻铁昶停下来,归拢归拢胸前的破布条,然后蹲下身子,双手交叉别在胸前,目视前方。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任何神采,那眼瞳,灰蒙蒙的,真配那个成语,呆若木鸡。他在等待听写,并且跟现今电视屏幕上的听写小选手一样,“准备好了”。
似乎,听写,是他来村里的一个程式,或者说一项使命。
“铁昶先生,高字怎么写?”主试官开始出题,没喊傻铁昶,而是尊了一声“先生”,像大人们喊“三先生”“林先生”一样。
傻铁昶并不言语,脑袋慢慢转了一圈,将目光停在不远处一根小木棍上。孩子群里,立刻有人起身把木棍取来,扔到他身边。
伸手撷取木棍儿,铁昶开始答题。那时候,村里所有的地面一律黄土朝天,每一处都是上好的题板。“一点一横长,梯子顶房梁。大狗张开嘴,小狗肚里藏。”一边写,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眨眼间,一个字体雄强刚健的异体字“髙”,深深镌刻在地上。而今想来,那样的书写,得说铿锵然有金石之气。
“嘿嘿,他说,‘大狗张着嘴,小狗往里藏’。那不成了狗吃狗啦!”取木棍儿的撇了撇嘴。
“房梁下边明明也是个‘口’嘛,哪来什么梯子。”我们中间的小秀才说。
这时,小五站出来,为铁昶撑腰。“你怎么知道不对?人家铁昶先生写的,是老时候的字儿,大写的字儿。 ”小五的爷爷,跟村里“林先生”挺好,常有福跟着顺几眼线装书。所以,小五的话,比小秀才有权威。
“铁昶先生,给他们写个最难的。俺们村,老爨的爨。”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小五进一步鼓动傻铁昶。
唰唰唰,三下五除二,一个多达三十多笔画的“爨”字,傻铁昶竟一挥而就。究竟写得对与不对,没一个人再说长论短。对于一帮七八岁的孩子,“爨”,实在令人眼花缭乱,高深莫测。
太阳越来越高,傻铁昶和我们的影子,在白亮的阳光地里,变得很短很短。快该吃晌午饭了。
傻铁昶站起身,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径自扭头走了。他走得很慢,抬着头,面无表情,大概在搜寻一家行乞的目标。
姥姥说,傻铁昶是我爷爷的表亲,论辈分,我得管他叫表爷。“我才不管他叫表爷呢。就叫傻铁昶。”我给姥姥的回答,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似乎还不尽兴,扭身儿,晃着两条麻花辫,起劲喊着“傻铁昶,傻铁昶,傻铁昶”,边喊边跑远了。
姥姥怎么能让我给傻铁昶这样的人叫表爷,咳。不过,要是傻铁昶来我家要饭,我一定捡最好的干粮给他,因为他的字写得真是棒。我心里时而这样想。
可是,傻铁昶从没到我家要过饭。有时候,他已经进了后院莲姥姥家的门,从她家出来,再向前走不了十步就是我的家。我藏在栅栏门旁边,眯起一只眼睛,偷觑。屋里,姥姥已经准备好整个的窝头或饼子,甚至用一个粗瓷大碗盛上粥。
令我暗暗失望的是,每次从莲姥姥家要完饭,他马上会折转身,趿拉着两只开花儿懒汉鞋,嗒嗒嗒地向村外边走去。
铁昶跟其他要饭的不一样,不篮子,也不提布袋,要上三两家,吃饱了,要饭的活就歇工。如此,他来村里不少,但要到谁家头上的次数也不算太多。
“铁昶先生不是花子,仁义。”姥姥总这么说。“花子就不仁义?我看他是没傻透,还懂得点羞臊。凡是亲戚的门,他都不进。”娘总这样跟姥姥犟嘴。“要饭不进亲戚门,就是仁义。”姥姥有点生气地教训娘。
要饭不进亲戚家门,怎么就仁义呢?这话,我小时候一直没想明白。
傻铁昶跟村里人一样,也爱看娶媳妇、看埋人、看打架。但他并不往前凑合,而是圪蹴在人群之外数丈远的地方。
红白喜事,管事的总理要替主家施舍,腥卤儿饸饹面或小米干饭豆腐脑,所有要饭儿的,每人一碗。遇到灶上掌勺大方,碗盛得杠尖杠尖的,掌勺小气的,则盛多半碗。有能折腾的花子,盛得少了,非弄出点事来不可。女要饭的,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排成一串糖葫芦,吃完一碗赖着不走,嘴里甜甜地叫着“大爷大叔”央求回碗,端着空碗的胳膊恨不能伸到灶台上。这时,要饭,就颇有些看头儿了。
顺着大灶热腾腾的的饭香肉香,傻铁昶也慢吞吞从外边踅进院子。
灶上跑堂的望见傻铁昶来了,精神即刻为之一振,手里一碗香喷喷的饸饹,却不给他。
“铁昶,怎么不到北京找你媳妇?”跑堂的一脸戏谑。
傻铁昶并不看跑堂的脸,只看他手里的饸饹。
“铁昶,听说你儿子在保定混得挺好。跟着儿子走得了呗。”另一个跑堂的,跟着起哄。
傻铁昶还是不看跑堂的,只看他端的挑盘,挑盘里的饸饹冒着丝溜溜的热气,实在是诱人。
“铁昶,你肚子里那么多墨水,怎么不去教书,到处瞎跑吃这伸手饭?”
这一问,终于撬开了傻铁昶一张嘴。他“嘿嘿”一声笑,一对门牙闪出来,白赤咧的,刺得人脊背一凉。
他一笑,周围看热闹的一群孩子也跟着笑,叽叽嘎嘎,一个传染一个。
“干活儿不着调,老是逗个傻子干么!”小五的爷爷捋着山羊胡子过来,拿大嗓一喊,跑堂的立刻老实了。
跑堂的一老实,小五的爷爷就有那么几分得意。他跟几个老头儿凑一堆,念叨起傻铁昶,有些忘乎所以。老头儿们说,铁昶这家伙,时气不好。师范没毕业,就开始平分了。一闹平分,他老爹就死了。他老爹一死,地主的帽子就是他的了。村里不赖,分光了他们家的房子、地,给了他个教书的事儿干。嘿,书没怎么教,运动就来了。这家伙也真稀泥软蛋,还没真整他呢,自己先吓傻了。
运动吓傻了地主的儿子铁昶。这让我有点害怕,有点庆幸,对傻铁昶,却无端增加了几分瞧不起。
那时候,运动是天天在进行的,就像吃饭、睡觉天天进行一样。我爷爷家族是富农,爷爷的弟弟、我三爷就作为地富反坏右分子被反复揪斗批判。我跟着姥姥生活,姓了姥姥家的姓,算是贫农、烈士后代,当红小兵、评三好学生都没受影响。可是,地主的儿子傻铁昶,毕竟是我的亲戚,是我的表爷呀。
奶奶过世的时候,运动比较平稳了。她下葬那天,傻铁昶在小白河右岸我姥姥家的村子待了一天。
正午,他要饭又要到我莲姥姥家。她家四丫头我小四儿姨说:“傻铁昶,河对过村里埋人呢。又吃好的又看热闹的,你怎么不去?”傻铁昶只是不言语。莲姥姥劝他:“去呗,你不是爱看埋人吗?一会儿我们也去看。”这次,他总算开了金口:“我不去。是我表嫂死了。”
这件事情,莲姥姥后来专程来我家相告。她说:“原来傻铁昶不是真傻啊。”“真傻,还能识文断字?”姥姥的回答像幽幽的轻风。
后来,傻铁昶再也没来村里要饭。有人说,他老得挪不动步了,被儿子接出去,放到了敬老院里。也有人说,他死在武垣城遗址的城垣下边,被发现时,尸体都快烂透了。
关于铁昶先生的消息,终止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