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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父亲造屋记

2022-01-01抒情散文紫筠紫筠
居者有其屋,几千年来一直是中国老百姓的梦想。父亲也不例外,他一辈子痴迷于造房子,以至于年轻时候就累弯了腰。父亲生于1949年,恰好和新中国同龄。造第一座房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是一座四合院性质的茅草房,我出生在那里,长到六岁,磕……

居者有其屋,几千年来一直是中国老百姓的梦想。父亲也不例外,他一辈子痴迷于造房子,以至于年轻时候就累弯了腰。 父亲生于1949年,恰好和新中国同龄。造第一座房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是一座四合院性质的茅草房,我出生在那里,长到六岁,磕掉三次门牙。197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到苏北的田野,我就一直随爹娘和妹妹一家四口拥挤在东厢房,西厢房住着叔叔一家,正房三间自然是爷爷奶奶的起居室。 后来,我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起当初造房子的艰辛。叔叔年幼,还在读书;他虽也不大,却已早早辍学在家,当成半个劳力差遣了。夯墙的那些土,都是他和爷爷一筐一筐从西河沿抬来的;砌墙基的那些石块,也是他到大吴山一锹一锹砸出来的。簇新的茅草房垛起来了,父亲的肩膀不知褪了几层皮,腰也向前倾了五六度,再也回不到挺拔行列了。 农家俗语:冬不暖,夏不凉,有钱不住东厢房。穷人能有个窝趴着就不错了,何况屋山头还挺立着两株枣树呢!父亲在东厢房娶了我母亲,陆续有了我和妹妹,一家人吃不饱倒也饿不死,贫困中坚持寻觅着底层人容易满足的欢欣。十几平方米的草房子分为里外两间,里间供起居、放置衣物,外间摆了饭桌和条几,后墙居中贴着伟人像、两边环列着几位老帅的英姿。 茅草房千好万好,最大的缺点是不经风,好漏雨。公元761年8月,在成都浣花溪畔,秋风咆哮,秋雨倾盆。伟大诗人杜甫求亲告友盖起来的几间茅屋,被风吹雨打所破,一时间“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1200多年后,茅草房依然改不掉这个毛病。每年麦收之后,梅雨之前,父亲总要用麦秸把草房子修葺一新。有一年整修不及时,暴雨之夜父亲就把脸盆放在漏处,一夜叮叮咚咚,紧一阵慢一阵跌入幼童的耳朵,竟也别有意味。 妹妹出生不久,父亲就筹划着造一座新房子。那时候,刚刚能吃饱肚子,依然家无余粮,大家都觉得父亲自不量力,爷爷奶奶也不支持;父亲能够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力量,和一双似乎无所不能的手。新房选址距离池塘不远,父亲就在冬季枯水期从塘底取泥垫台子。父亲一锨一锨地把塘泥甩上岸来,让风和太阳把多余的水分带走,母亲把土装入平板车,身体孱弱的我也来帮着推车。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一个冬天,只是一个冬天,一个半米多高近百平方的高台就赫然成形。父亲拍拍我的头,露出难得的笑容,算是赞许。 春天来了,父亲买来了水泥和沙子,借到拓瓦模具,开始自己生产水泥瓦。模具只有二十多个,这也意味着每天只能制作少量的瓦。父亲忙完一天农事,趁着月色和了水泥,倾入模具,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溜摆好。第二天晚上,把已经凝固的瓦片倒出码好,再开始新一轮的生产。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从第一朵桃花开放一直忙乎到荷花满塘,三间屋的瓦片也垛成了小山丘似的。 经过炎夏雨水的浇灌,台子早已埑得结实。父亲招呼一些乡邻,绑上夯石,再进行一通砸压,然后就开始砌基筑墙。筑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事,要一层一层地垒土,待下层干实了,再垒一层。父亲把黏土摊成周边高中间低的盆地形状,浇上水、拌以麦糠碎草,用铁叉子来回倒弄,然后一点点地垒上去。墙渐渐地长高了,父亲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老舅一早一晚地来帮衬,他一叉子把泥翻上去,站在墙上的父亲非常利索地用叉子接着,整齐地摞在干墙上。 干干停停,墙踩了小半年,终于到了上檩的时候。上檩、架梁、覆笆、挂瓦,这些工序都不是一个人的活。父亲喊了村上十几人来打庆(过去农村邻里相帮的方式,不收工钱,只需管饭管酒),小工、木工、瓦工一起上阵,铁锨、瓦刀、斧头上下翻飞,协同配合,有条不紊。最后一块瓦挂好,在一千响的鞭炮声里,领头的大师傅站在屋脊上,大手一挥抛出糖果、花生和散烟。左邻右舍的老人、媳妇和孩子,不论男女老少,看谁眼疾手快,纷纷争抢起来。 弟弟出生的那年冬天,我们一家五口终于搬进新居。但是,实在没有余钱打门,爷爷觉得父亲翅膀硬了要单飞,也不愿支持,父亲就把玉蜀黍秸秆捆扎起来当门。那天晚上,母亲多炒了几个菜,父亲彻底喝大了,不知哪句话戳到辛酸处,五尺汉子竟然泪流满面。 除了识字不多,父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会织席,能编筐,镪刀磨剪子样样在行。分田到户后,一切都放开了,父亲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大家还在纯种粮的时候,他留二亩地种甘蔗点西瓜,还养猪炕鸡鸭,没几年就在村上冒尖了。八十年代末期,父亲造了村里第一座二层小楼。那几年夏天,吃罢晚饭,附近的孩子们卷着席子到我家二楼顶纳凉成为村里一景,我也感觉面子特有光。 又过十年,我已在城里工作,确定不再回到田间,父亲把二层小楼留给弟弟,又把土墙瓦屋推倒重建。三间正屋,两间东屋,一间门楼,加上院墙,全部红砖红瓦一次起来。房子越造越容易了,父亲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腰也越来越弯了。记得竣工那天,他倚着桐油大门说,眼看半百了,黄土埋到胸口,这辈子再也不造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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