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悍的访客

　　浸泡在雨中的不光是这个城市，还有这个城市的夏日。
　　鼠子们一定遇上什么麻烦了，要么是它们存身的地下绝无果腹之物，要么是更强大的什么野物强占了它们的居处；或者觅食，或者寻求一个新的的居处。这几天来，它们应该已经感觉到那种新居就是我家，食物源地也在我家，它们就对我的家疯狂攻击起来。
　　鼠子们对我家的骚扰从未断绝，此前不过是我疏忽大意忘了关好门窗，夜深人静之后，它们才潜入室内，肆意妄为作恶多端。这几日大有不同，它们对我家展开的攻势是前所未有的。晚饭后，散步归来，厨房里已有它们的斑斑劣迹，一家人尚未入睡，客厅、厨房和餐厅里就响起咳嚓之声。我很愤怒，持械巡察，又总难觅踪迹。那些可恶的畜生对我的挑衅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常常半夜醒来，也是因为它们弄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我再也无法继续入睡。
　　觉得家里再无一块洁净的地方，连喝一口水都是让我胆战心惊的。两天前夜，通宵暴雨，那些畜生好像借着雨声的掩护，在我家中的扰攘至于肆无忌惮了。就这样，暴雨给我潜在的恐慌和鼠子们对我显在的袭扰，使我在夜半以后必须进入全面应敌状态。做梦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鼠子们会让我变成恶劣天气和它们猖狂行径中怒气冲冲但也垂头丧气的疲于应对之徒。
　　当我终于发现卫生间纱窗上圆圆的破洞的时候，我差不多要崩溃了，它们居然破窗而入了！要知道，它们突破的是剪铁皮的剪刀才能裁割的钢纱！但那个刚好容一只老鼠出入的破洞告诉我，它们确实把钢纱咬破了！
　　我敢发誓，自从发现它们对我家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我就把家里所有盛放和储藏食物的器具都收拾得相当牢靠了，我也确认，那种牢靠是鼠子们的力量所不能攻破的。
　　事实上也没有攻破，但这并不说明鼠子们就不再继续强行攻入。是从纱窗破洞进来的。向我示威一样，它们在我家中各处留下了肮脏的劣迹。但让我困惑不解的是，偶有忘记收拾的食物，次日一看，原样摆在那里，显然，它们的强行进入，不光是为了食物。
　　挫败之后，鼠子们的来去自如又让我开始深感恐惧。我不是鼠子们的对手，这个事实让我惊惧，并且，我发现我比我的房子更加脆弱，因为我能做的，也只是心怀愤怒的同时，不得不花钱更换窗纱而已，而对鼠子们变本加厉的猖狂袭扰终于束手无策。
　　它们无法给自己建造一个可靠的居处，就向人的地盘发起进攻了。那些可憎的畜生，难道它们有时也要以彻底的破坏以为乐趣的。
　　昨夜又一场暴雨，前所未有，全家至于不敢入睡，后来得知，更多的人和我一样都在胆战心惊地注视着那场暴雨的发展趋势——当我长久面对窗外瓢泼大雨而担忧的时候，我竟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可憎的家伙多日来对我家的侵害，是因为早就预见到这场大雨必将发生了，它们必须提前离开低洼阴湿且黑暗的地方了，它们才必然寻求干爽之地于人的家居。两日前夜里的破窗之举，说明它们的预见所致的担忧与恐慌的确让它们到了再难等待的地步；这些可憎的畜生，它们早就知道有这几场暴雨了！它们对天气变化的预先感知如此敏锐，是我的蒙昧无知望尘莫及的！
　　不用说，鼠子们深居简出的时候，正是我一边劳碌一边冥想的白天。对，我和这个城市里的人仅仅占有了这个城市的白天，这个城市是生存其间的人和老鼠共有的。当夜晚来临，我和许多人暂时放弃了劳碌告别了冥想，回到梦里，或者进入连梦也不做的睡眠里，那个时段，这个城市就完全属于鼠子们了。这是我们根本无法干预的，一切都是造物的自然逻辑运作的结果。
　　从鼠子们肮脏的遗迹中看得出来，年富力强且经验丰富的鼠辈前来侵害我家的时候，还带着它们初出茅庐的子女的，不是领它们来观光旅游，而是以实战的机会对子女进行身教，教他们学会如何在遭遇水灾之前找到干爽之地，学会如何深入最危险的地方攫取最丰富的食物资源。它们任意破坏大肆掠夺的时候，熟睡中的人差不多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暂时不管不问了，鼠子们就成了最强大的统治者。
　　如果鼠子们破窗而入的暴行已让我大为震怒，那么，另一件事就让我惊骇不已了——昨天早上醒来，它们不仅在我的厨房和客厅留下了劣迹，就在我察看卧室的时候，我还发现，它们居然在我的床头柜上放置的书本上留下了乌黑的秽物！
　　畜生们真够猖狂的，它们居然视熟睡中的我为虚无，它们在鄙视我牢固的房子的同时，也应该嘲笑过我的睡态所代表的无能和无知了！
　　我无法知道它们是否爬过我的身体和床铺，但我知道，钢筋水泥建筑物之于鼠子们的强势进攻也是脆弱的。闷热潮湿的夏夜里，我总不能关紧所有的玻璃窗呼吸有限的空气来睡眠，出于美观和视野开阔的必要，我一直拒绝在窗户外面加装防鼠铁丝网，囚笼一样的居室与视线无碍通风良好但屡屡被鼠子光顾的居室相比，我一直选择后者。虽然这种明知其害却不防范的举动终究不免招致鼠子们的继续侵凌与扰攘，但能获得无碍的视线和清新的空气，频频花钱更换窗纱的现实，我还是愿意接受的，我把此举看成自由呼吸和不被囚禁必然该付的代价。多年以来已成习惯。
　　是的，我不会因为鼠子们的侵扰而在自身与屋外世界之间构筑一道道坚硬的屏障，因为，我和世界的距离本就越来越远了，远到我在世界的真实面目之前是一个狂妄的无知者，一个可怜的自大者。
　　为了得到放眼眺望的自由和呼吸自然空气的自由，花钱换窗纱，代价已经很小了。
　　人在这个星球上出现的时候，鼠子们已经在这里生存了几千万年。它们成功生存延续至今的原因之一，就是它们拥有发达的本能和充分的自由；相比之下，几千年来人类的命运是远比鼠辈们悲惨的，造成这种悲惨境遇的原因之一，就是人类的本能在渐渐消退的同时，也丧失了充分的自由。是权力意志和私欲让我们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矮小，越来越孱弱，我们自己所称道的许多品质，让我们低能，让我们怯懦，让我们狠毒，我们念着伦理道德魔咒的表演因为我们自己所发明的蒙骗、欺凌、囚禁、奴役、屠杀而让我们变得比任何物种都无道德而最丑恶。动物界的权力来自于自然生命力的本能竞争，人类的权力则来自于动物本能与高度理性的叠加——基于高智能的科学技术产生了，但它对人类本身带来的毁灭力是远超人类的理性预期的，甚至，一度有效疏导人类精神生活的宗教和哲学，也在科学技术面前毫无悬念地衰弱下去。
　　文明即宿命，这是人类这个物种无法逃避的。
　　然而，这并非说明我主张人类应该回到动物时代去。因为我们回不去；或者，即使有这种可能我们也回不去，因为科技已经完成了对人类的制约对世界的统治，人的天性已被科技所同化，所有过程不可逆，我们回不去。假如因为某种原因这个世界一定成为一片废墟，它也只能是科技的废墟，而非自然生态的废墟；自然生态的废墟可通过自我修复而还原出新的自然生态，但科技的废墟将会更新出更高程度的科技，所有人的处境是被科技更加全面而深刻地奴役，而让人这个物种在变成科技主创者的同时，也变成科技的附庸，永远失去真实的生态世界。那时候，鼠子们的命运不但比人类更好一些，也将比它们的现在更好一些，毕竟，如何拥有自然生态的法宝，永远掌握在鼠子们手里。被科技意志奴役同化的人类，在老鼠的生态时代，将变成更加脆弱的。人类无法看到鼠辈的命运归宿，但鼠辈一定能看到人类的命运归宿，在老鼠的生态历史长河中，人类只是几朵浪花一样瞬间的存在。
　　既然这个世界最终属于老鼠和它们的远亲近邻，我又何必与它们一争高下呢？我的焦虑，我的担忧，我的愤懑，我的恐惧，只是代表我和我的同类在极其有限的存在过程中，以一群脆弱过客的姿态，与强大的常住民同台表演的闹剧中自然流露的戏剧性的表情而已。
　　连日大雨终于停歇，也许是新换的窗纱难以攻破，也许是它们来去自如的那条更加隐秘的路径我至今没有发现，它们的行踪在我依然是难解的谜。也许是天色转晴，鼠辈的地下巢穴干爽了许多，无需在我家继续遭受我对它们的扰攘而回到它们的领地里去了，今早全面查看，窗纱全都完好，家中并无它们令人恶心的劣迹。原来，虽为区区鼠辈，但它们感知天气变化的敏锐度和适应环境的强大能力，的确是我辈无法企及的。
　　既然这样，那就把家里彻底清理一遍，为自己继续营造一个我认为的洁净之地。再说了，当我和老鼠共有的世界复归正常，我们应该各择其时各行其道，让它们占有我家的夜晚，我占据这里的白天。在我认为的洁净之地，暂时劳碌完毕，或者阅读到疲惫，然后临窗远眺，畅快呼吸。 　　2018-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