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

星空 他一声不吭，一句话也不说。别怪他，他死了。 苹果园里，再没有比今年的果子更诱人的了。一个个灯笼似的，白里透红，看了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这是大伟侍弄了四五年的果园了，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这里，指望着靠它发家致富。他勤劳，又肯出力，什么事都做的井井有条。再有两个月就要收获了，第一次丰收，要卖钱了。谁都知道，今年的价钱好。大伟还盘算着，等卖了钱，就该娶媳妇了。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村子里和他一般大的人有的已经做了父亲，开始养儿育女了，在大伟看来那真是天大的幸福。一个小生命叽里呱啦地来到世上，那是自己的，他只认你，只跟你亲，眼神里的信任，叫人一下子觉得活着的意义。这是希望，是力量，是生命延续的根，啊！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况且身边还有一个妻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从此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说话，一起坐下，一起劳动，一起回家。想想都美，那精神的和肉体的，欢乐到来，总是叫人兴奋。她愿意，她愿意把什么都给你；他也愿意，他也愿意把什么都给她，用恩爱照顾她，保护她的一生。 大伟想起女人便有了男人的冲动，他控制不住，自己正年轻气盛。况且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愿意拥有爱情，娶妻生子。“大伟！好好干！等卖了钱，我给你说一门亲事。”这样跟他说话的人多了，因为大家都清楚，大伟真的不错，十里八乡找一个称心的姑娘也真不是什么难事。 燕妮就是看上了大伟勤劳善良才死心踏地要嫁给他。说好了国庆结婚，新房都收拾好了。全都是燕妮亲自操办的。大伟没有母亲，十年前患肝癌去世了。母亲的家族似乎偏重于肝癌，他们的血脉里对这种病完全没有抵抗力。大伟有四个舅舅，其中三个都是患肝癌去世的，算上母亲，这个家族里因肝癌去世的光这一辈人里就已经死了四个，而且都是中壮年。大伟有时候也怀疑自己的血液里是不是也有肝癌的细胞，他不止一次地想这样过，将来万一有一天得了不治之症，在肝癌的吞噬下结束了生命。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谁能知道以后的事，眼下他非常健康，甚至觉得自己都是铁打的。 一切发生在三个月前，他无缘无故病倒了。起初只想到可能是一点小病，没有在意，地里的活照样忙个不停。可是身子容易累，浑身乏力，软绵绵的。以前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可以恢复，可是这次老是无精打采，有时天已经亮了很久也累的睁不开眼，等到醒来也还是提不起精神，没有食欲。开始肚子有些痛，身上老是汗津津的，又感到特别冷，最后成了绞心的痛，像是有一把刀在那里来回地割。实在忍不住了，一走进医院，他就没有好预感，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老向他召唤。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肝癌晚期。跟母亲当年一样，很不幸，他继承了母亲家族里血脉最弱的那部分，看来就要成为肝癌折磨下另一个亡魂了。 媳妇，他还没娶，父亲也做不成了，连他热爱劳动，看来也要说再见了。大伟这才觉得他还没有活够，没有活好，事情还有那么多，他才做了几件，生活好像还没有开始，他就要死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苹果正在开花，春天正在发芽，阳光多好，他再也看不到了。人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连商量的机会都没有？在春天开始的时候，还要像他这样死的毫无意义。 有些人并没有做坏事，相反却充满爱心；有些人很平凡，只想默默地做个好人；有些人心怀不轨，总和别人过不去；有些人丧尽天良，做事狼心狗肺。但老天爷总是让好人不得而终，却让坏人天长地久。给了他们富贵，权位，高档的生活和享受，完全没道理可讲。大伟又成了倒霉的一个。 病一天天加重，大伟眼看就要死了。他还能做什么，他把自己前半生好好地想了一遍，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自己那么辛苦，老天爷却不给他幸福，在他正准备高兴的时候，却伸出手来要了他的命。他还想在果园里继续劳动，他还想做一些比如结婚生子这样平凡的事情。燕妮多好，她那么乖巧，善解人意，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幸运。他想到结婚以后的日子，他要像照顾果园一样的照顾她，心疼她，把此生的感情都给她。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温暖的天下。这样愿望好像没有什么不妥，活着的人都在这样做。大伟羡慕那些比自己幸运的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可以养家糊口，可以娶妻生子，可以爱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把人的事情做得一干二净。 那是多好的事啊！除了娶媳妇，还要孝敬父母。即使给他们养老送终，那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没有什么事能比陪在父母身边更让人舒心的了，他们生下我们，然后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成人。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光宗耀祖，顶天立地。即使一事无成，也能长命百岁，盼他们健健康康活到超过自己的年龄。可是，造物弄人，谁又能保证，大伟的命不是要结束了吗？他的父亲不是还在活着吗？老人家有多少痛苦？谁知道呢？ 像母亲那样多好，她还有我们，我们埋了她，然后纪念她。“以后谁来纪念我？难道让活着的老父亲？”大伟太害怕了。他已经拒绝了燕妮，今生到此为止，她每掉一次眼泪他就碎一次心。碎就碎吧！和燕妮比起来，没有什么比她的幸福更重要的事了。假如自己的死能换来她一生的幸福，那这死也死的太有意义了。大伟那么爱她，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实在让人心疼。最心疼的还有父亲，这个世界上大伟没有留下什么，现在只留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父亲和他那无尽的眼泪。他佝偻着背，蜷曲着腰，身体消瘦，已经快要跌进尘土里去了。想着他以后又要纪念大伟，又要纪念亡妻，那以后的日子也是够他受得了。 夜凄清而孤寂。繁星满天，正是秋季灿烂的夜晚。那么多星星把光斑留给了夜空，大伟突然觉得，再繁华的夜景也没有一点温度。人们喜欢星星，可能都很痛苦。孤零零的星星，孤零零地闪光，就像现在的自己，孤苦伶仃的模样，躲在黑暗里，眼看着就要消失。大伟吃力地睁开眼，他舍不得闭上，他知道永恒就要来临，乌云就要把遮挡一切了。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太阳升起来天就亮了，那光明里多有意思。草可以发芽，树可以开花，绿色遍布的世界里，就会结出丰富的果实。大伟好像看见了自己正满头大汗，站在丰收的果园里，面前是一个金色的秋天。 天亮了，金色的秋天来了，但大伟死了。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看见了什么？想了些什么？现在他一声不吭，躺在他的坟墓里，好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