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2022-01-01叙事散文房子
脸一天光从窗子上黯淡下来,那个变化的过程似有若无。黑暗来了。那张尘世的脸收起了表情。上帝所有的话都说给白天了。在视线不及的地方,天空守着外面一丛阴影。看不出外面的变化,隐约的树影和墙壁躺在地上,沿着暗影找到那棵站着的树和墙。它们把虚实相间的……
脸
一
天光从窗子上黯淡下来,那个变化的过程似有若无。
黑暗来了。那张尘世的脸收起了表情。上帝所有的话都说给白天了。在视线不及的地方,天空守着外面一丛阴影。
看不出外面的变化,隐约的树影和墙壁躺在地上,沿着暗影找到那棵站着的树和墙。它们把虚实相间的世界,完好的呈现出来。我究竟到这儿多久了呢?那个夏天热浪翻滚时,第一次走进这儿。一切都是模糊的,时间久了,这里的一切才清晰得像在镜子里。
那些法桐树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可见,白玉兰和女贞树非常少。女性化的名字总让我想到它们的纯洁与柔软,不过,大风大雨之中,总又见到残损的枝条和叶片落满了地面。那些树先我在这儿生长,我倒像一个客人了。
某个午后,法桐树青色而光滑树身上,一幅画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圆润笔画把一张脸从树身上勾勒出来,神形兼备,尤其那眼神,充满了火焰般的光彩。画得真好啊。
我惊讶在这树上和一张脸相遇。不知为何心里断定了画像必定出自一个天赋卓然的少年,也许只有少年能够把一个少女的头像画在人人经过的这路边树上。那么肆天忌惮地画一张少女的脸画,是少年的相遇之地吗?我如此猜测画像的是一个少年,而且就住在这幢楼里的某个房间里,仿佛有点儿匪夷所思。
其实,每天早上,起床之时,总能听到一个声音飞到楼上来。然后站在窗子面前,就能看到那个穿天蓝色校服的少年。那一段时间,这个呼喊名字的声音总能在固定的时间里,把我从床上叫醒。那是他们结伴上学的时间。
我无端揣度,在为一棵树虚构故事。这故事离真实有多远呢。心里计算着从五楼到那棵树的踞离。一片虚空之中,穿过我的目光。我想,人的心能够抵达的地方,空间是没有阻碍的,有阻碍的是人的脚步。
后来,我就站在楼上看那棵树了,那张脸的画像常常浮出,我和那棵树中间隔着合适的踞离,随时就能俯视到法桐树叶片合围在一起的树冠。而在地面上,则是夏日清凉的阴影。踞离形成的视野可以嚢括整棵树及环绕的环境,那是一个天地和树构成的故事。它给我怀念自己的少年产生许多诱因和联想。
几天前,我躲在书房里看书,竟然不知外边突然来了大风大雨。有人呼喊车号的数字飘进了窗子里。我惊觉地跑到窗前,一个小伙子正抬着脸,大声说:车主下来一下,树被风刮歪了,要伐掉,会砸到车的,开到别处去吧。
我跑下楼去,看到那张雕刻着一张美丽面孔的树,倾斜着。那张木刻脸朝着地面。我远远地走开了。远远地听着,那棵树被砍伐的尖锐声。
一辆三轮车装满那棵树被分解的肢体,开出小区大院。我站在东边一丛树下,瞅着暴风雨在四周摧残的景象。断枝残叶,触目惊心地,散落在湿漉漉地面上。我想着:一场风暴雨消灭了一棵树,连同那张脸。
二
回到楼上,站在过道水盆上边,镜子里的一张脸,让我觉得脸融入了时间的河流之中。那种跨度中变化的脸,仿佛一种魔法。
连续几天的暴风雨,在后来的某天终于过去,大地的表情安宁了,而我内心却看到一张岁月深长的脸,在那些光照过的静物上,仿佛死去的东西,正复活过来。回到镜子面前,看着鼻子眼睛嘴巴天然合适地呆在一起,深眼窝像两个不测的水潭,装着外部世界的倒影。
这张脸,常常视而不见的,即便有照片和影像,也熟视无睹。而那张消失的木刻脸,勾起我对年轻岁月的回首。何以认识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的变化呢,那张脸仿佛是一把钥匙。
这张脸是唯一的,普通而广泛的,又像所有树木里的一棵,庄稼里一株。然而,此刻它只属我,对视产生的唯一目的物。镜子作为一种媒介,十分完好地呈现了作为个体人直观的表情符号。
若干年之前,在长街尽头的公园门口长椅上等一个人,偷偷观察人群中一张张的脸,平淡的,微笑的,忧郁的,悲愤的,面无表情的,那诸多的脸换回了我与生活关联而消失的脸。它们让我看到丰富而复杂的世界,而我渐渐安于自已的一张脸,让它平和安宁。
不易觉察的光阴,在一张脸上变幻出纹路,让我想起年轻时那张幼稚、木然的孩子脸:穿着蓝色上装的照片,面色青灰,眼睛里散布着怯懦的微光,没有一点光彩,像个受到惊吓的野孩子。
一张脸穿过成长的烟尘,分割于乡村和城市占据的两个时间段落。少年的脸只有乡村,而城市的脸却有着村庄灰暗狂野的底色。表情中隐含执拗,在后来慢长的时间里成就了城市的立足点。
在想念故乡时,父亲的母亲的兄弟的一张张脸,无比深入地植入心魂之中,在辨认它们苍老的过程中,也跳出自己镜子中那张脸。越过少年中年之后,我看到悄然凝聚的亲情,通过血液汇合成思念爱护的合流。
是的,过去的许多地方,变成了一种若隐若现的脸,照着我经历过的人事与生活变迁。我看到丰富而复杂的世界,看到语言文字,衣饰行为,以另一种形式形成的世界的表情。
镜子中的这张脸,藏匿着从出生到如今一条无法呈现的心路历程,不为人所知的从乡村到城市诸多地理位置旳转换与迁徙。而在这张脸上,堆积了希望、伤感、欢喜、哀怨、痛疼、愉悦,甚至是死亡的阴影,它惯穿时间之流。
再一次站在窗子前,对面白亮的光照在高楼的墙上,天地之间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光,而我是这光里的一个暗影,被抚慰着,并拯救着沉沦的身心。外界,却是树木与碧草神奇的姿态,把无以言说的美,置放于内心之中。
秋日过了许久,风渐渐凉了。在清寒里,而那张脸觉醒着时光的流逝。
那些从脸上浮现出来的人事,像星光闪过,复归静谧。它们在某个不经意之时找过来,唤回长长的往事影子,让一个人悲欣交集。仿佛在那条走远了的长街上,一转头,还能看见一个人的脸。那个人发楞地站在那儿,我想呼喊那个名字,却惊觉已无法张开口,原来远去的背影已听不到声音了。
长长的时间将人的口封住了,流逝到底能卷走多少人间的事物呢。
想起年轻时,坐在花坛的一条长椅上,用耳麦听歌,那四月明亮的天底下,鸽子从身边飞过去。一首歌完了,又一首,流尚的音符带入了灵魂,知觉在天空里漂荡。那究竟是怎样一个短暂的时刻呢,却又像刀刻般塑形在天空中。
我常常陷入一种脸的幻觉中,或者因为每一个人的那种脸,都侵蚀了岁月,在经历的一个足够长的时间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融入到血肉之中,便无法逃离。
而在我心里,始终有一张不在尘世的脸,专属于我的内心。
那一刻,敞开的窗子映照过来天空蓝色的光亮,室内一下子宽阔了许多。一缕风经过花的枝叶吹到我脸上,玫瑰红的花瓣色彩染上了脸颊。那是太阳的光从西边过来了。有一种年轻的幻觉,从脸上蔓延开来,对着镜子,我内心一个声音在说:“认识你和世界,从这张脸开始。”……
2019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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