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在人间 　　你在水里，站成一株水草的模样，青春、葳蕤、丰茂得引鸟雀妒恨。 　　我更希望你是一尾鱼，一尾长着红色尾巴，穿着金鳞群的美人鱼，自由摇摆在水里。看得见水的柔情，看得见山的倒影，也看得见我抛向你的悠长的思念。 　　湖面上，那朵亭亭玉立、优雅娴静的莲是你写给这个世间最纯情的诗么？你的爱尚在萌芽中就被泥土厚葬，你的家尚在襁褓中就被溺毙，我从一丝刺骨的冷风里感知到了你的恨，恨花未开先凋谢，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恨一缕香魂从此陷沟渠…… 　　生命就是由无数的可能和不可能组成，由无数的意外和意料构成。参加完葬礼归来，胸口的小白花艳得刺目，你亲人声嘶力竭的呼喊犹在耳边，窗外的雨丝丝缕缕，侵透寒凉的时间，钟摆机械地滴滴答答，毫无停滞之意，你却让一段记忆走向了永久的终结。 　　你没来得及跟所有人告别，我只得在人间去看一株水草，一株如你般在时光里舞出风华绝代的水草，在象形的文字里把起起伏伏的心绪弹拨出绝佳的回音，那种能割裂时空的回音，能在呜咽中产生共鸣的回音。 　　一汪清泓溺毙了你的血肉之躯，一缕光阴也埋没了我的青春。我站在时光的潮头回头望，你和我的青春一同远去，只留个模糊的背影，只留我孤单地想念在白玉兰枝头愤怒地绽放。 　　我在人间走着，替你看春花秋月何时了，写伤春悲秋的诗句辗转难眠；继续对镜贴花黄，眉如黛，鬓如霜；替你过四时八节，吃山珍海味野簌珍馐，替你听高山流水遇知音，拨四海琴音论诗词歌赋。 　　春来了，你在桃花扇上，我在你拥我挤的看桃花的路上。别一根芦苇吹出牧童的心声，缺一头水牛当座椅，你走的那天，水牛的眼里流出过晶莹的泪珠，为了防止睹物思人，你的亲人把你最心爱的宝贝——那头老牛牵出了家门，一步三回头，不是生死别离胜似别离。你爹妈的一场病，减不去一场爱与恨的重。恨未能好好看护，恨苍天不长眼，恨爱未施人别离。此情漫漫只待暗夜来消融。 　　夏来了，你在鸣蝉高燥的靡音里，我在雨水悲怆的沙漏里捡拾爬沙。煎一盘芳香四溢的截留猴，缺一双突然伸出的猫爪子。走过那些灌木，你在那里串树叶；走过那片树林，你在那里摸截留猴，走过那些田埂，你在那里排兵布阵，挖陷阱逮老鼠；走过那片水塘，你在那里摸嘎啦逮蜗牛，钓鱼鳖虾蟹，最后把自己当成了诱饵。 　　秋来了，你在月影里婆娑，我喝下月光这杯寒凉的酒，在一个月饼的香甜里期待一个重逢的梦。你果然来了，如烟似雾，如冰似霜，在门前，爽朗地傻笑着，时而如蝴蝶翩翩飞，时而如小雏鸡展展翅，那是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以前我们常常玩，不玩到月上高楼、倦鸟归林不罢手。你来是来了，却不答话，对我不理不睬、不卑不亢，醒来，床前，有一地的月光，还有一杯浑浊的老泪。 　　冬来了，你化身冬眠的青蛙，我在一袭凋敝的荷塘前捡拾琴音。雪花舞出疯狂的张扬，寒风选择助纣为虐，我在瑟瑟发抖中为你唱一首曾经一起唱过的儿歌：小呀么小二郎呀，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呀，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呐，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 　　终于，有一天，我抖落肩上的灰尘，把疯长的思念搓成一条藤蔓扦插在你的墓前。那些不断伸长的叶片仿若我纤细修长的手指，挽留住山洞的岩石，为你遮风挡雨，挽留住大树为你遮阴蔽日，挽留住小溪，为你叮咚歌唱，挽留住风帮你诵诗，挽留住小草和鲜花帮你供养蝴蝶。 　　你在这里，我依然在人间。 　　在人间的我早已走出了当初的出生地，我没有像一颗星辰那样光彩夺目，也没有像大海一样奔流不复返，我像个牧羊人般地站在了一座小城的山顶，拥有清风明月的同时也拥有无边的寂寥和虚无。 　　我已经青春尽失，20年前的我和20年后的我像太阳跟地球换了个个，沧海桑田到自己都认不出，拿那些青春的照片去展示，总能引来一屋子的尖叫。青春仅是个闪亮亮的贝壳，一闪而过就再无踪影，来来回回走过了很多路，却总走不出故乡的情怀。心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空气就清新，眼睛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撒满月光，爱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散发幽香。 　　我的心一直离你很近，离童年很近，离故乡很近，那些早醒的鸟儿、缀满花枝的露珠知道；那些晚睡的刺木苔、萤火虫也知道。 　　好久都没听过说书了，时间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似的，你息止的故乡夏夜的桥头都蒙尘了，你还不来陪我再听一次书，瞎子胡不知道是去了天堂，还是尚在人间？他的扬琴早就锈蚀了吧！他美貌的媳妇儿也早就熬成了弓腰塌背的婆！ 　　所有人都在光阴里老去了，同样老去的还有河流、石桥、树木、芦苇和大雁……水浑了又清，我爹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你娘也早早赴了黄泉，只剩你爹孤独地活在人间；石桥被洪水冲垮了桥墩，半残不残的，像个垂死的老人，了无生机；树木也老了，被台风刮得东倒西歪；芦苇在年复一年的生生死死中越来越少了，大雁迁徙之后，好几年没来了，不知是老得飞不动了，还是在新雁的家里看孩子？只有你永垂不朽了，你的青春被永远地镌刻在了墓碑上，你的事迹被载入史册，感动了许多陌生人。人们也许不记得你的名字，却永远记得：一个15岁的少女飞身救起了一个5岁的幼儿，自己却永远地安息在了那个苇花飘香的塘坝里。 　　三年后，我梦见那里开出了蓝莲花，七年后，我亲自去看，那里盛开了一荷塘的碗莲，是你为我们点亮的心灯么？二十年后，我在雨后的暗夜里突然就想起了你，就像想起了桥边枯树发出的新芽，就像想起修葺一新的石板桥，就像想起日渐变清的河水、逐渐扩增的苇塘和逐渐回落的雁群。我越来越老，时光与生活却越来越好，希望你在藤蔓帐里在那边也过得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