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是蓝色的

　　这个行脚沉重的夏天，这个步履迟缓的早晨，你没有做梦，你只是偶尔，又一次想起你故去多年的祖母。
　　你一直记得，你的祖母就像大山林里黑油油的土地，也像吹来天光吹去白雾的强劲的山风；在大山里，她的行脚是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的。你觉得你的祖母就是传说中的巨人，就是山里人诚心敬畏的山神。每当你在夏天想起她的时候，呈现在你脑海里的祖母总是一身黑衣黑裤，头上缠着黑黑的帕子。她带着你，从麦田边走过，好像突然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她站住，对长势良好的麦苗发笑，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头守望麦田的母熊。
　　麦苗是蓝色的，这个你永远记得。
　　你总想起的麦子将要成熟的夏天，总有很好的天气。阳光就像第一次照临大山，大风好像第一次吹过山林。所有的露珠，好像都是第一次挂在林梢和草叶上面。长长的麦芒上，那些露珠亮得扎你的眼。你终于眼花缭乱，于是，无数颗露珠就变成无数个太阳，无数个太阳映射出无数个世界，无数个世界里住着无数个人，而你和你的祖母，正好从那些人的世界旁边路过。
　　风又来了，所有的麦穗开始摇头晃脑，露珠滑落。你又看到，那些麦穗简直就是一些可爱的孩子。它们都是祖母的孩子，但好像也是你的兄弟姐妹！这个奇怪的想法，好长时间让你理不出头绪来。
　　露水打湿了你和祖母的衣裤，也打湿了洒在你们身上的阳光。你和祖母都感到湿热，但你们也很高兴，就像两只自在的黄鼠。你想起来的山林温暖而清爽。你一直记得，你的祖母看着挺拔的麦苗和硕大的麦穗，嘴里一直念叨着“麦黄！杏黄！”也念叨着“五月，端阳”，而那时麦田边真的长满了葱茏的艾草。麦田，林子，甚至你们的身体，都飘散着浓浓的艾香。
　　麦苗是蓝色的？你曾对那时候麦苗奇怪的颜色深深怀疑。那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疑问，但因为一直没有答案，最终成为你心中永难磨灭的童年记忆。麦苗为什么是蓝色的？你用大半生时光把这个疑问翻来覆去的想。如今你都老了，那个当初就像长在你头上的头发一样繁密的疑问，现在开始脱落。你逐渐敞亮的额头，就像当年那一大块麦田，麦子被你的祖母割完了——你仍然没有想清楚，那时候，本该青翠的麦苗为什么是蓝色的。
　　也许那时候的麦苗真是蓝色的。也许那时候，你的眼睛看惯了山中真正晴朗的天空，你已经习惯了那种纯净而深邃的蓝色，因而，你看那些麦苗，也是蓝色的。
　　从此，你无数个真实的经历和无数个飘忽的梦常常纠缠在一起，让你越来越弄不清，蓝色的麦苗是真实的，还是梦里的。你离开麦田以后的所有岁月你都愿意忽略，但唯独看到蓝色麦苗的日子，与你的记忆一直相伴相随。一到夏天，那些记忆就像大河的水，在你脑海里暴涨起来。你有些后怕，害怕那样暴涨的记忆会淹没你的童年。但你更感到幸运，毕竟，因此，你可以常常衷心感谢你的祖母，她避开山里那么多人的眼睛，为你开垦了一大块麦田，为你种了两季麦子；饥饿就像恶灵一样无孔不入的年月里，你的祖母让你吃上了白面馍馍。
　　那个梦幻似的经历曾经让你非常快乐，虽然那种快乐源于你的少不更事。等你长大，有人告诉你那个年月里发生过的更加真实的一切。你惊呆了，你曾经很后怕地瑟瑟发抖，你的命，原来，差不多是捡回来的！
　　此后的几十年间，你一再逃避各种善意的诘问，也逃避各种恶意的嘲讽，只为了保守那个天大的秘密：你没挨饿，是因为在更多人挨饿的时候，你有白面馍馍吃，而白面，麦子，来自于你的祖母偷垦的一大块麦田！
　　你的祖母已经故去多年，但你想起她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块麦田；想起那块麦田的时候，你也总会想起她。你觉得，一个人的死去是难免的，但由于总会有人惦念，死去的人就一定能够活在惦念者的心里，而假如惦念逝者的人也逝去了，逝去者又有惦念者，爱与感恩就这样永不衰竭地流传下去。
　　你知道，只有你的亲人不会对你恶意撒谎，而他们所有善意的谎言，都代表着他们为你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甚或牺牲——祖母一直都说那块土地是队长准许她开垦的，但后来那块地终于被人发现而被充公，祖母也挨了批斗——为了你，她背负了偷垦之偷的恶名！这些是你后来才知道的。在当时，那个无比美妙的夏天，你和祖母站在麦田边，看着长势极其茁壮的麦子，看着硕大的麦穗，看着长而尖锐的麦芒上挑着晶莹的露珠，看着露珠里明亮的太阳，你眼前的世界和心中的世界都很美。
　　后来，更多私垦的土地都被充公，你才知道，当时，为了活命，许多人都在偷垦，许多人都背负了偷的恶名。
　　“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这是你的祖母常说的。她常说的另一句话是“娘有不如自有，自有不如怀揣”！你祖母的生存哲学过早地启迪了你，但也过早地带偏了你。你过早就认识到，一直孜孜于生存的人，不自私是很难做到的。至于后来你终于对所有的自私都深恶痛绝，多亏了你从书本上看到一个更加广阔的人间世界。你看到一些人的善良，宽宏，悲悯，同情。你尤其看到，芸芸众生，有人以神的名义，笑对世间一切苦厄，以造福他人为荣耀——那些书曾经都是禁书。但你后来终于赶上了一个以读书为荣的时代，那些书的罪名，当然不再。你曾为此吃惊不小，一个人在世间的经历很大程度取决于运气。你的好运气是，你在天下困厄的时候有一个山神一样的祖母。等你熬过了饥饿的岁月，你又有幸赶上了一个随心所欲地读书的时代，而你又是极喜欢读书的！这让你从泥潭一样的地方得以自救。你努力了，但你还是认定，那是一种运气！
　　你还懂得了更多道理。
　　当土地成为农人私人财产的一部分，土地才是养人的，但当土地成为所有人共同财富的一部分，那样的土地，以及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一定都会衰落下去荒败下去。当社会财富表现为个人财富的总和，社会和个人都是强大的。当社会财富表现为共同财富的概念数字，人和社会都是空虚的。这些道理不是你的祖母告诉你的，但你仍要感恩她，她的生存之道暗含着这一切。你也悟出，你祖母的所作所为遵从了天道顺应了天意。
　　麦苗是蓝色的！这也许是一个饥饿年代给一个羸弱少年的心里留下的一个魔幻印记。中老以后，你衣食具足，你对天命的诉求只是不要老年痴呆，不要因病卧床不起。你觉得在这世界上多行走一天就多一份快乐。当你想到，很多东西需要放弃了的时候，你终于有机会与心境开始审视自己的生命，你才发现这个东西真的来之不易，它简直是宇宙间偶然发生的一个永不重复的奇迹！而一个人活到一定年龄，必然在离开最远的亲人和靠得最近的亲人之间努力显示自己的意义。你用不同的方式爱他们，关怀他们。你用最大的能力与最可能的方式让他们平安健康，让他们快乐，让他们尽量避过你所遭遇的种种坎坷与挫折。尤其是，你想用最大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爱一些，不要有霸凌，不要有欺骗，不要有失信，不要有虚伪与奸诈，让所有人拥有最应当拥有的东西，让人们真诚，让人们善良，让人们悲悯，让人们尊重且珍惜所有的生命！
　　麦苗是蓝色的！
　　夏天的这个早晨，你的内心像被一股清爽的晨气冲洗过一样清新朗润起来。你忽然间有一种甜蜜的冲动，你想去看看麦田，去看看长着尖锐麦芒的麦穗，虽然你也知道，今年的麦子早就割完了。种过麦子的天地里，现在应该长着换过苗的稻秧。但你还是想再看一回你很熟悉的田地，你想借晴好的阳光，从挂满露珠的稻秧上面，再看一回，自己的身影映出的佛光——你最早看见那种佛光的时候，你的祖母尚在人间，只是，她已经失去了她亲自开垦的那块麦田！
　　你的祖母魂归土地多年以后，你的父亲也魂归土地，你很羡慕他们，但也为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而深深焦虑，因为你无法知道，你将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你已经多年不见吐穗扬花的麦苗，甚至你已经多年不见牛拉犁铧新翻开的土地，你就觉得，你与虽然苦难但很真切的生活离得越来越远，你在繁华的城市里，只是一粒飘忽无定的微尘。
　　你一直都在心里呼唤更多离开土地的人们，你希望他们挣到很的钱以后，回来，把乡村焐热，每逢年节，像以前一样，全村人出钱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辟邪镇鬼。你想再看一回，那么多虔诚的人们，给离去很远且落寞多年的祖先们，献上旺盛的香火。
　　假如那样的日子还会再来，那时候，你和你的童年伙伴们都老了。健在的你们，还有机会看到大片麦子将熟的土地。也是这样一场夜雨之后晴好的天气，你们散步到麦田边，神采飞扬，谈天说地。但只有你，希望再次看到，麦苗是蓝色的。 　　202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