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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少年的云端

2022-01-01叙事散文李兴文
像我用情于一朵白花一样,这个夏天一定用情于一朵白云了。这个夏天一定放弃了往日的滥交情怀,一定专注于我也喜欢的那一种白色——不,是往年夏天滥交的情怀;如今,它一定在纷乱的季节里回心转意,它一定知道怜香惜玉才是世间一切生灵最宝贵的权利,它就下雨……
  像我用情于一朵白花一样,这个夏天一定用情于一朵白云了。这个夏天一定放弃了往日的滥交情怀,一定专注于我也喜欢的那一种白色——不,是往年夏天滥交的情怀;如今,它一定在纷乱的季节里回心转意,它一定知道怜香惜玉才是世间一切生灵最宝贵的权利,它就下雨了。从“立夏”一直下到“小暑”。现在,它像一个回头的浪子,面容清朗,表情可爱,并且,经它精心呵护,那朵白云终于开放在它的掌心里,而我用情深厚的,是一朵白花或者一朵白花一样的。那是我一直暗恋的。
  我这个怕热的人,就这样被坠入情网的夏天冷落了。但我还能天天看着夏天与那朵白花卿卿我我的样子。他们那种情意缠绵的样子刺伤了我,莫名其妙的失恋在夏天之外把我残酷煎熬。夏天和白云离我越去越远,远到云端,把空荡荡的城市留给我,让我成为一个没有能力插足的旁观者。我在艳羡那朵花的洁白的时候,也在吞下我的遗憾和失落,也开始嫉妒这个夏天并不真实的湿凉——它从未有过的冷静,赢得了一朵白云的爱情,而让我这个一直喜爱白花的人,在遍布城市的浊热的风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满眼的灰暗让我不能振作起来。我的心里太空太空,觉得时光中一切无法挽留的东西都在义无反顾地离去,也在络绎不绝地到来,唯独不把我一同带走,也不在我身边停留。城市和夏天一直高扬的那张面孔,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关涉我呼吸纳吐的动静,让我变得比横刀夺爱的白云更轻。我所钟爱的白花,就这样消失在志得意满的白云里。
  很白,像新剥的棉花一样,久雨复晴的蓝天上洁白的云朵,像多年前那张少年的脸那么可爱。白云呼唤回来的那朵白花,它竭尽全力,从晴空的淹没中挣脱出来,铺排一段情窦初开的少年经历,给回头的浪子一样的另一个少年听,也给他看,毫不顾忌,在污黑的地面上,还有我这一双酸溜溜的眼睛。
  可是,我想,我才应该是那个志得意满的翩翩少年,我才应该是那个常在梦中奔跑于云端的少年。那时候,我真的不怕夏日暴烈的阳光,也不恨暴烈的阳光,毕竟,我忍受过许多人长时间的恐吓,也被许多人长时间教诲,恐吓和教诲差不多要完全占有我了,我就挣扎着给自己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在那里,只剩下阳光是可爱的,是万能的,代表世界端庄且永恒的灵魂。每到夏天,从没有穿过衣服和鞋子,那都是夏天的恩典——多方便啊,赤身光脚,给大人减去了多少麻烦!肩膀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皮,脚上扎了一根又一根刺,但还是指望每一个夏天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长一些,再长一些。多年以后,我的迷狂渐渐清醒过来,才发现,那时候我的确中毒了,毒性发作到最厉害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衣服也没有鞋子,只记得我真的没有衣服也没有鞋子,而那样的夏天,我真的不需要衣服,也不需要鞋子,我那被严重毒化的灵魂,就为疯狂的夏天而欢呼了。
  秋天还是按时到来。田野里孱弱的黄色也被收割过了,我的体肤和裸露的土壤一样的黝黑。一双疯长的大脚不想再踏入冰凉的水了,只能踩在田埂上,但踩在田埂上脚还是没有鞋子的。
  总记得那时的秋日田埂上最后开放的白花,就是后来我才知道的野菊花。花盘很小,但很洁白。那种白花总在秋阳下微凉的风中照亮我的眼睛。我就把它们想象成皮肉白皙脸庞俊秀的女孩,却是村子里任何一个女孩比不上的。我坚信我长大以后一定会遇上那样一个。那样想着,星期天,总是被粗暴地驱赶到田地上劳作的少年,就把满心的苦恼忘记了,仇恨也淡化了,就轻飘飘了,就不在那片土地上了,而在云端一样白白亮亮软绵绵的地方,和一个白色野菊花一样可爱的女孩交游甚欢了!虽然,那种亮晃晃的白日梦总是被一些大人凶巴巴的吼叫残忍惊破,进而严厉呵斥我:你把庄稼和野草一齐挖断了!那是真的。黑色土地上,庄稼苗比野草孱弱多了,土地比庄稼苗孱弱多了,而我的脚上,还是没有鞋子的。
  白天没有做完的梦,晚上还会继续,虽然饥饿依然跟随。夜很深沉,很静寂,我的梦总是没有结果。我想,那个永远没有结果的梦,应该是被冷酷的白天咬断之后,又被死寂的夜晚贪婪地吞没了。
  转眼中老。雨天还是雨天,后晴还是后晴,云朵还是云朵,蓝天还是蓝天。这日子很清爽,它让我看清了少年经历的穷匮一直甩不掉的虚假,而虚假的背后,一些人为的罪恶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那条罪恶的河流,它在我少年情怀的河床上,沉积了太多的耻辱与仇恨,觉得,世界对少年的欺骗和虐待是最不可饶恕的,而我,为什么没有怕过阳光,为什么没有恨过阳光?晒黑的皮肤,在中老之后深居简出的日子里渐渐返白,却无法让我完全忘记被咬断又被吞没的梦,也没有忘记来自大人们的恐吓与愚弄。当我不能不抓牢眼前的每一个日子而必然宽恕所有已经消逝的和正在消逝的,我又发现,土地上烈焰腾腾的热情在我的宽恕之前早就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翻新的村庄和土地之上来势凶猛的荒芜。洁白的野菊花没有了。新剥的棉花一样洁白的云端,顺着动荡不息的天空去了远方。阳光不再真实可靠,它常常被沙尘暴和雾霾隔得远远的。沙尘落下的地方,像夜幕降临时候的天空一样黑暗下去。越来越快的车速,掠过的是黑的土地,黑的河流,黑的风,黑的城市,黑的眼神,黑的言语,黑的商品,黑的交易……
  我是那个少年吗?他怎么一直逗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是被暴烈的阳光荼毒过的,如今我最怕见到太亮的东西,甚至对每一个晴天都高度警惕。我不应该是那个少年,他很失败,应该继续逗留在乡村里,直到村庄里无力的风像当年防黑霜的草火一样绕烧起来,牲畜叫起来,人都忙碌起来,田地里的庄稼都像盛开的向日葵那样灿黄起来。让他在夏日里穿上比我穿过的还要好若干倍的T恤,脚上穿上比我的更好的鞋。让他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儿,那媳妇儿皮肉白皙,脸庞俊秀,却是别人拐不走的。
  我,最好是那个少年的儿时伙伴,是被那个村庄驱逐出来的,或者是因为恐惧村庄里的穷匮与冷漠而叛逃的。叛逃之后,辗转进入城市,再无前路,也没有退路,身不由己,只好投靠另一种更加可怕的奴役。生存的依靠是一边劳碌,一边作假,生存的方式是一边顺从,一边愤怒,像一只聪明的牲畜,别无选择,不知不觉被人圈养起来。
  我一直都在作假!这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别人对我的作假。看,如果真有报应,它迟早会来!
  现在,这样假定,当年的两个少年如今全都年届中老了,留在村庄里的那个儿孙满堂却各奔东西,正在接受老而无靠弱而不养病而不治的严峻考验。住在城里的那个,开始另一种劳碌,祈祷无病,祝愿无灾,全力经营寿命的同时,也开始接受为孩子们偿还房贷和车贷的双重拖累。再假定,他们终于相见了,他们会说起儿时遭遇的家暴,留给自己性格上一生难除的暴躁与偏激,木讷与冷漠。也会说起穷匮留给他们一生不改的自卑与猥琐。他们终于发现,伴随半生的欺骗和愚弄是这世间最不可饶恕的;尤其发现,那是他们的命,这样的命把他们全都废掉了,谁都没有更改的机会,就像不甚落水,而自己又是不会玩水的。他们都想起过复仇,但是,他们共同的对手,比当年更加厉害。
  他们得出结论,他们都是毫不虚假的失败者。
  在一个失败的中老者,他的心里留存着太多遗憾的过去,他的眼前,也滑走了太多美好的未来;他的手里,握着太多的无奈。过去的未来,已经错失了,现在的未来,正从自己的视线里远远地绕开。一个中老的人,无法填充自己的空虚,也无法安放自己的挫败:你是乡村的,但乡村再也不是你的;你是城市的,但城市从来都不是你的。你对爱有所期许,但爱这种东西对中老者从不怜恤,你所能接受的,必须是孤独无助,然后目空一切——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被夏天严严实实地关锁在家里,一个我和另一个我,竟这样,在我想象的云端不期而遇,没有兴趣关注家门之外的城市,而那个城市,正赶上它最性感的季节。不错,城市从来都是春风得意的,失魂落魄的总是没有融入城市的空想者和失败者。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我都没有机会分得世界最美的春色。当城市的浓艳让一个遭遇残酷错失的人缓不过神来喘不过气来,他的迟暮一定是黑色的。
  没错,我见过的洁白出现在我被蒙蔽被凌虐的岁月里,当我真正看清这种蒙蔽与凌虐以后,那种洁白没有随我一路同来,它已经顺着另一条路高蹈在云端。那个云端,是我的少年之灵构想出来的,它一直陪伴我的少年,抚慰我的少年。我的少年,它很像一朵野菊花,它无视炎夏,它冲决秋霜,在生的艰难时期,受草木的呼唤,长出了自己的模样,他关于爱的意见很直接,很大胆,很神奇,他曾把生命幻化成云朵一样的,他所爱的人和所爱的世界,就是那种高度的纯净和简单的白!
  我应该向他表示祝贺了,少年之灵,那是世间邪恶所不能威慑的,而是世间万物虔诚护持的!我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完成了最有意义的所有环节,自此以后,我就与邪恶同处了。我的中年就怀疑少年是虚假的,我的老年,就怀疑中年是虚假的。按此逻辑继续推论,我的垂暮之时,将会怀疑我的现在是虚假的,而当我高升天堂以后,又将看到一生遭遇皆然虚假。那时候,神灵应该会告诉我,你之所以看到虚假,是因为你的一生从未故意作假,而你向往的白,是因为你的灵魂从未进入过任何污黑的东西——是不是呢?反正,我又对自己寄希望于云端了,我想在那里与我的少年重逢,因为,我想离开沉重得一片漆黑的土地,这是一片只长野草不长乔木的土地,是蠕动着无数弱肉奔跑着更多强食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有太多权谋和王霸的故事,我厌倦了,我必须借助我的少年之灵,与神交游在云端,在那里,我也将是一片洁净的白。
  这个夏天一定偷窥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想恋爱,不然,它何以用一场又一场大水冲走了地上过多的污物之后,摈弃了它的滥交恶习,回心转意,给我一个空荡荡的城市,也给我一个洁白的念想,让我学它恋爱的样子去恋爱;好在,夏日晴空只在怜恤白云,我眷恋的,却是一朵真实的白花。我知道一场场大水冲刷的不仅是污黑的土地,它还将冲决大地上恶贯满盈的种种阻障,冲走腐臭千年的沉积,冲出新鲜的岩石筋骨和土壤皮肉,让自由的风为新的土壤播下自由的种子,让那些种子的未来装点世间最洁最美的秋之原野。而我,只想采撷其中的一朵,当然,它一定是白色的。
  据说,这个夏天还将有几场特大暴雨,若真如此,洪波所过之处,一切将是新的,虽然首先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当然少不了烟波浩渺云蒸雾绕。我想重访我的少年,我必然等待属于我的云端。
  我想要的云端,它就在这个多雨的夏天白茫茫的水汽里面。
  2018-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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