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花未睡

夜深花未睡 肖娴
在夜深人静之时，你会感到时间的流动，比起喧嚣的白昼要缓慢许多。缓慢到只有内心的思绪，在纸上时而向前时而迂回的流动。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有那么一刻，时间也像人的脚步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和你一起仰望着你思绪里的云朵或者月光。然而事实上，时间一直都在按着它既定的方式，一刻也没有停歇。它永远都在固执而又刻板地行走着，像在拼命地追赶着月光下，那个朦胧而又虚幻的影子。
在许多个这样的黑夜里，当我为一篇文字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才会突然发现，时间的脚步已经毫不留情地把我带到了，今天与明天的临界点上，今天即将成为昨天，而眼前即将成为今天的明天，已经像穿着黑色丝绸的老妪真实地站在了眼前。
这时候我的思绪依然是醒着的，除了对明天的早餐有过模糊的期许外，我最渴望的就是立马躺到铺着粉色底子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百合花床单上去，进入梦乡呼呼大睡。一直睡到明天的阳光洒上窗棂，我在阳光里突然醒来，然后再投入到，和昨天的世界没有两样的物质生活中去。
其实有些夜晚，当你把内心的那些美好或者黯然、欢快或者忧伤的情愫，变成文字交付给一张白纸，你的内心会犹如一片被镰刀收割后的麦田，在那大片的空旷里，依然会留下一些无法被文字收割的麦穗，那种文字无法完成的遗憾，会使你的思维和情绪再次纠缠到那些文字中去，在这种了无睡意的深夜里，那些刚刚还在笔端起伏的某一个人物、某一件事，随之也会一如电影镜头般，再次从你的心底走出来，像夜色中黑魆魆的山峰，带着生命湿漉漉的气息，坐在你的对面。无声地用黑夜样的眼神感激着你落在纸上，和他的生命有关的那些文字。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当我写完那篇散文，《起风的时候，请抱紧一颗七叶树》的时候，因为多日来聚集在心头的悲伤，经过文字的发酵宣泄之后，我的内心也犹如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磐石一样，变得轻松了一些。关闭电脑之后，虽然倦意已经袭来，而睡意却全然顿消。我从电脑前的椅子上又移到了沙发上，把头仰在靠背上，轻轻地闭上眼睛，我想再次回味一下文字中那些我感到凄美的句子之后，再让我的身体轻松地躺倒松软的大床上去。在那些句子刚刚流出我脑际的瞬间，我也恍惚感觉到了，我用文字所悼念的那个年轻的生命，突然就站在了我的对面，他无语的眼神里，带着抛下妻儿的哀伤、和对我文字的一点感念。这亦真亦幻的一幕，并没有是我感到惊惧、恐慌，反倒使我有了一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心安。
难道说回到天堂里的生命真的有灵？而我仅有的一点文字，面对生死显得是那样单薄。尚若文字有西天如来佛祖，起死回生的通天神力，那该多好啊。
当我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却又匆忙地消失了，我看到的依然是写字台、书柜、一蹲本色根雕上那盆疯长的吊兰。这些真实的物件也似乎在提醒着我，夜已经深了，赶快去睡觉吧。我也清楚地知道睡眠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它可以使一个颜值不高的女人，迎着明天的太阳，行走在坚硬的生活中的时候精神抖擞、力量倍增。
然而此时我却并不想立马躺到床上去，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着手，来到了窗前。刚刚合上的窗帘又被我缓缓地拉开了。我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似乎刚才的一幕已经隐藏在了窗外的暗夜里。
窗外的世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黑暗，在我目光能看到的那些楼群里，还有一些人家的窗户亮着不同颜色的灯光，那些灯光用不同的色彩把高低不同的楼群，分割成了一些明亮的方块，这些明亮的方块在黑丝绒一样的夜的幕布上，把深夜的轮廓勾勒的时而绚烂、时而朦胧。像一只无形的手，高举着一只魔方，在不停地变化着。使我眼前的世界像极了童话里的迷宫。
我想象着，在那些零星的灯火后面，是不是也有像我一样，用文字的光芒驱赶着内心的忧伤和黑暗的人，但至少在这样的静夜里能有一窗陌生的灯火和我的窗户遥遥相对，它的光亮不会是我感到害怕、感到孤独。
看到灯光的同时，我又联想到天上的月亮，尽管城市的夜一如美丽的童话，但我最钟情的还是自然界真实的月亮，和月光下那些富有生命气息的树木、花草。
由于月亮的诱惑，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我根本无法用最好的角度，看清楼下院子里的树木花草。我突然萌发了打开窗户，让月光下面，那些生命的气息，充盈到我刚刚被文字掏空了的内心里来。
我退回来，关掉了屋里的台灯和顶灯，书房里又一次陷入了黑暗，我推开窗户，月光静静地投射进来，从栗子色的写字台上，一直铺洒到写字台后面的三块地板上，在临近窗户的半边屋子里划上了一个抽象的几何图案。我站在半屋月光中，静夜的风带着楼院里石榴树和广玉兰散发出来的树木的气息，这些气息夹杂着着院子右边那一架蔷薇的芬芳，蹑手蹑脚地飘进了书房里。我少女一样沐浴在这些生命纷纭交错的气息中，先前那些被我文字的镰刀收割干净的内心，现在又以血一样艳红石榴花，和粉红的蔷薇花的形式走了回来。
我进一步把身体探出窗外，月光下那株高大的石榴树上，我白天看到的那些红艳欲滴的花苞，在月光下下时隐时现，像是隐藏在油亮的叶子后面，那些渴望着爱情羞涩的嘴唇。月光的吻不动声色地落在那些花蕾上，也落在离石榴树不远的那一架蔷薇上，我仿佛听见了满世界的花木在月光下的合唱，那声音仿佛是一个人灵魂转世时对生命的颂歌。我的内心一下子在这虚无的旋律、无字的歌声中变得异常柔软。
我突然很感激这样一个奇异的夜晚，我在月光下醒着，那些站在月光下的树木、开在月光下的花朵，它们都心有灵犀地陪伴着我，让我感知到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善良，就像夜晚的月光和花朵，它会使你的内心变得明亮的同时，也使你的灵魂有了花一样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