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悲伤给自己取暖
2022-01-01叙事散文刘彦林
“从墓地回来,她用悲伤给自己取暖”,是我写给二嫂的诗中的结尾。后来每次重读,有关二嫂的往事像星光一样在眼前闪现着……第一次见到二嫂,是三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九八七年的腊月,久盼而至的寒假来临,眼瞧着已过腊八节,年味也越来越浓地撩拨着人的心……
“从墓地回来,她用悲伤给自己取暖”,是我写给二嫂的诗中的结尾。后来每次重读,有关二嫂的往事像星光一样在眼前闪现着……
第一次见到二嫂,是三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九八七年的腊月,久盼而至的寒假来临,眼瞧着已过腊八节,年味也越来越浓地撩拨着人的心。这个茬口,我们接到二哥寄来的信件。父亲拆读,欣喜地说:“二娃要在腊月十八结婚!”二娃就是我的二哥。这可是大喜事,爷爷、奶奶、母亲、姐姐和我,兴奋的神色都在眼角眉梢荡漾起来。接下来,得到更让我高兴的消息,父亲给二哥恭贺时要带上我——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一个懵懂少年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宁夏省石嘴山市。
哦,差点忘了说。二哥是大伯的次子,和我家的关系密切,感情渊源颇深。二哥四岁时,大妈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而且孕育的另一个孩子眼看就要诞生了。如此,大伯就要承担起没有工作的大妈和四个孩子的抚养。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不用说会更加显得捉襟见肘。爷爷、奶奶看着这种状况,被心急心焦在心里搅扰的寝食难安。那是一九六八年,大妈回了一趟老家。临走时,奶奶硬是留下了她的二孙子。理由是:大孙子到了读书的年龄,也能帮着母亲干点家务;太小的,还离不开妈妈;只有老二已经好养了。这么一来,二哥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二哥的童年、少年时代都在老家度过,读了五年小学、两年初中、两年高中,转眼之间,就到了参加高考的年纪。大伯担心老家的教育会误了二子的前程,在暑假来临之际,让爷爷送二哥到西安,然后被在西安上学的大儿子带回宁夏的家。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二哥首次参加高考,以八分之差落榜,复读一年再考,又以四分之差名落孙山。遭受两次打击后,二哥也放弃了,选择走进了石嘴山第二煤矿公司,做了一名普通的电工。后来得知,二嫂就是在二哥上下班途中看中二哥,然后想方设法认识了二哥的大妹,后来才和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发生恋情,最终走进婚姻殿堂的。
因为二哥曾经是我们家的一员,他要举行婚礼,怎能不使我们一家人喜出望外呢?而且,连汽车都很少有机会坐的我,凑上这个机会既坐班车,又坐火车,还能看看家乡之外的广阔而精彩的世界哩!
父亲选好日期,我们在县城坐班车到天水,改乘火车,在兰州倒车,路途耗费了三天,才在暮色沉沉的夜晚摸到大伯家。次日,我见到了即将成为二哥新娘的二嫂。她个子中等,一脸喜气,待人亲和,落落大方,见到父亲嘴甜地喊三叔。也拉着我的手,亲热地喊我的小名。第三天,婚礼在大伯家的小院举行。当天,我的任务是看新房,以便随时迎接娘家人对婚房内陈设的审查。虽然热闹的婚礼场面没能亲眼目睹,但二哥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他的人生将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相伴,作为他的憨弟弟从心底里为他高兴。何况,这位我叫二嫂的,也是二哥心爱的女人,这比什么都要好!
腊月二十日,我和父亲要回家。二嫂和二哥把我们送到车站,等到列车停靠站台,又把我和父亲送上车,也把给爷爷、奶奶、母亲、姐姐和我买的礼物放到行李架上,然后和我们挥手告别。列车驶出车站,还能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她和二哥目送我们的身影。我和父亲一路而行,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在奶奶跪在灶膛旁祭灶之前踏进了家门。
第二年秋天,又一个丰收之季,家里收到了二哥报喜的信。得知,二嫂十月怀胎,顺利分娩,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婴,取名莹莹。爷爷奶奶,为又多一个重孙高兴。父亲母亲,为又多一个侄孙高兴。我和姐姐,也因多了一个侄女高兴。二哥在信中装着莹莹的照片,自然也有他和二嫂、大伯大妈分别抱着莹莹的照片。这些照片,从每个人的手上传来传去,还多次取出来看过。不用说,照片中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脸的幸福。此后每年,我们都会收到多张从石嘴山寄来的照片,老家的人也是从中感知千里之外大伯一家人的生活美满的。
我上师范学校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零年暑假,二哥带着二嫂风尘仆仆回到老家,来看望将近八十岁的爷爷、奶奶,他的目的是让老家的人也见见他的妻子。二嫂本是生在居民家庭,成长在大都市里的人,但到了穷乡僻壤的山旮旯,没有一点嫌弃和鄙夷的意思,家里的老房子她乐意住,土炕她乐意睡,就连奶奶火盆里烧熟的土豆,茶罐里熬煮的炒茶,她也吃着喝着,蛮喜欢的。母亲要是做饭,她抢着要生火、烧锅,把自己衣服弄得落满灰尘。即使家人到田中锄地、割麦,她也要尝试一下,似乎对农村的啥东西都感到好奇。那时候,家里正好有一台录音机,傍晚时分,她主动招呼一帮小孩子,给我们教跳交谊舞。什么三步,四步,三十一步的,跳得灵活自如,身轻如燕,让村里的人大开眼界。她跟着二哥来老家,让村里人情不自禁地对二哥竖大拇指,说:“二娃,你的这媳妇真攒劲!”
跳舞,是二嫂的最爱。因为爱跳舞,人又活泛,传统观念很强的大妈,对这个儿媳不太喜欢,背地里说是“七花六丁(方言)”的。大妈还有一个不喜欢的理由,就是二嫂先追的二哥。二哥也给我说过这段经历。二嫂先看中二哥,专门等在二哥上下班的路上,经常让骑自行车的二哥驮着她捎一程。起初,二嫂问二哥什么,二哥也只应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二嫂不知用的啥办法,竟然和二哥的大妹做起了朋友,经常来请教打毛衣、钩鞋袜之类的事。这样,她和二哥碰面和搭讪的次数增多了,一来二去,两人就碰出了爱的火花。在大妈的心目中,女追男,女的就是“狐狸精”。正确来看的话,“狐狸精”恰好说明二嫂的人长得俊!
生活如流水,仍然保持着惯常的流淌节奏;人生的河却并非波平浪静,有弯折,有起落,有险滩,有暗礁,谁也料不准会有什么事发生。就像二嫂和二哥,在外人的眼里,夫妻恩爱,女儿聪慧;丈夫工作,女人持家,抚养女儿,是那种平淡中充满温馨的三口之家,这也是普通人的幸福。可是,当女儿高中毕业,二哥濒临退休的年纪,人到中年了,爱情却突然变得脆弱起来,脆弱的竟然不堪一击。事情大概是,二嫂在一家家具店打工,时间一长,不知怎的迷上了打麻将,而且似乎很上“瘾”。如此,家里丢开了,女儿不管了,她和二哥的矛盾愈来愈突出。二嫂的变“坏”,像一把刀刺痛了二哥。当矛盾升级到不可遏制的地步,二哥果断提出离婚,二嫂也没怎么反对。我们从信中得知时,已是多半年之后。谁也说不清,当初二嫂追求的二哥,她心中做何想要选择分离?这样的结局,大妈的评价是:“看,从我的话上来了没有?!”
此事过去两三年,大伯大妈一家极力动员二哥再成家,还多方央及邻居、亲戚和熟人给二哥介绍对象。那时,二哥受伤的心又复归平静,也重新思量要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几经筛选,他和单位的一个女同事确立了恋爱关系。这个女人比二嫂年龄小,个子大,人漂亮,尊重长辈,手脚勤快,大妈见过满心欢喜,更重要的是离异后没带孩子。当时,二哥新买的房子在装修阶段,他确定装修就绪后举行婚宴。老家得到这个消息,父亲、母亲还期待着到时去恭贺,顺便见一见多年没有见面的大哥、大嫂和几个侄子。我也期待二哥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
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当二哥开始发送婚宴请帖的当儿,二嫂突然回来了,痛哭流涕,追悔道歉,还留在家里怎么骂都不走了。这可怎么办?得到这个消息的人都盯着二哥,看他怎么抉择?一边是待娶的新娘——漂亮,贤惠,知冷知热,知道疼人;另一边是曾经的妻子,女儿的生母,虽然有瑕疵,却是相伴自己二十年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又怎能忘怀?这种境地,舍弃谁都是伤害,旁人无法给出评判,只能由二哥选择和了断。二哥进退两难,借酒浇愁,还是剪不断理还乱。思之再三,拖延了几天,二哥决定接纳孩子的母亲——自己的前妻。别人极不理解,二哥为什么把丢开的烫手山芋,还要重拾回来呢?
这样,她仍然是我的二嫂。人生偏离的小舟又找到了正途,回到曾经的航线,继续航行于生活的江河。二哥与妻破镜重圆,女儿也成年,似乎一切如旧。时隔不久,二哥又走上新的工作岗位,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小日子过得充满了让人迷恋的和睦和温馨。随着时光推移,另一件烦心事却堆积于二嫂心头,当然也是压在二哥心里的一坨阴暗而沉重的铅块——女儿的年龄越来越大,却找不到她中意的男朋友——女儿没工作,却一心要找到父母是双职工、有房有车的家庭,否则,宁肯待字闺中不嫁人,爷爷奶奶的劝说,姊妹的动员,甚至由二嫂拐弯抹角托朋友,动之以情、晓以利害,都没有改变过这个女儿“攀高枝”的初衷。这真不好办啊?毕竟二十一世纪了,婚姻自由受法律保护,这件劳心的事,外人干着急做不了啥,只能拖延着,没曾想,竟然超过了三十而立的那道“高压线”!
二嫂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又一件突如其来的横祸袭击了她——还没有过五十四岁生日的丈夫,我的二哥,竟然撇下她们母女撒手人寰了。这个天大的噩耗,像一万根暗箭刺扎而来,她心痛欲碎、痛彻心肺、悲痛欲绝……那么多的痛,像磨盘,像大山,全都压在她一个小女人的头顶。二哥猝然离去的噩耗,是四哥打电话告知的,电话这头的我一下子惊呆了,愣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怎么可能呢?前几天,我从二哥发在微信圈的照片上看到,他还在海南游玩,才过了几天,他却奔赴黄泉、不在人世,与我们阴阳两隔了?冷静下来想,既已成永诀,又无法追回,只能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我和父母商量去吊唁的事。最终,我和母亲同行,因为在母亲的心中,二哥就是她胜似亲生的孩子。在途中,母亲一次次哽咽失声,一次次泪水汹涌,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件件二哥在老家的往事,尤其是二哥背着他的堂妹我的姐姐到农田基建工地上找母亲喂奶时,他同样欢心欢意的吮吸母亲的乳汁,如此,母亲又怎能否认这个“儿子”呢?
第二天中午,我和母亲总算到了大妈家。看到妯娌们抱在一起痛苦不堪的哭泣,我的心中又遭遇了一场滂沱大雨。稍事歇息,留下母亲陪伴大妈,我则匆忙赶往殡仪馆。在二哥的灵堂前,看到老家来人的二嫂,挣扎着站起来大放悲声,泪水如决堤的洪流猛烈的奔流,但我清楚我有多么痛苦都不能给二嫂火上浇油,强忍着抑制住巨大的伤悲,紧握住二嫂的手,劝她节哀顺变——就让二哥安心的毫无牵挂的去吧!其实,二嫂的伤心并不是单单失去丈夫这一件事,还包含着女儿婚事没有结果让二哥带着不甘心的遗憾,而且还隐含着她回归到二哥身边这么多年却没有办理复婚手续,在其他人的潜意识和法律的规定内,她到底算不算刘家的一员二哥的妻子?多种忧心事交织在一起,她的心能不痛哭得能不悲吗?她哭丈夫,心里呼唤着不要离开;她哭自己,为什么要选择离婚,为什么没有复婚;她也恨命运,恨苍天,为什么要把丈夫这个家庭的支柱突然撤走,甚至摧毁掉呢?
二嫂心知肚明,不论多么悲伤和悔恨,她都不能訇然倒下——丈夫的丧事,还得她来操持。她只有把事情办风光,给丈夫选一宗最好的墓地,选一口最好的棺材,穿一身最好的丧服,好好地陪丈夫三天,并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安歇、长眠。二嫂特意领着我看了给二哥选的墓地,她给购买的棺材、丧服,我也领会到了她竭力在做的事:殡仪馆里摆放的冰棺、挽帐、花圈,送葬的车辆、亲朋好友,陪葬的冥器,播放的哀乐,吹奏的唢呐,甚至是宴席,都超过了她的家庭经济能承受的能力。虽然这一切二嫂没有言明,但我十分清楚,她是用这种方式在证明自己对丈夫爱得有多么的真挚和深沉!
从二哥的墓地“关山”回来,次日下午,我和母亲告别了大妈一家,二嫂特意送我们到车站。临上车前,母亲再次劝她放宽心,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女儿也需要妈妈更多的关怀。二嫂一边应诺,一边点头,但看得出是抑制着不让泪水流淌。当我们跟着行人通过检票口的刹那,二嫂给我们挥了挥手,突然捂住了双眼,双肩剧烈的颤抖着。不用说,又一波悲伤的洪水向她奔涌而来……
二哥走了,前来吊唁的人走了,我们也回到了老家,二嫂的心里越来越“空”了,而生活的时钟不会停歇,也不会等待。当我们越走越远,母亲还在一边流着泪,一边喃喃地念叨:这个家今后可咋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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