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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花一果都关情

2022-01-01叙事散文李兴文
晚熟的桃子,于翠绿的叶间半遮其面。那可真是熟透了!桃嘴儿坚挺,色如胭脂;桃肚儿丰满圆润,白如牛乳。这桃子实在该吃了!都到中伏天了,那些色相极佳的桃子依然缀于枝头,真让人担心,如此这般的美人,再不落情网,将要迟暮而零落了。深巷与桃树,隔着不高……

  晚熟的桃子,于翠绿的叶间半遮其面。那可真是熟透了!桃嘴儿坚挺,色如胭脂;桃肚儿丰满圆润,白如牛乳。这桃子实在该吃了!都到中伏天了,那些色相极佳的桃子依然缀于枝头,真让人担心,如此这般的美人,再不落情网,将要迟暮而零落了。
  深巷与桃树,隔着不高的围墙。桃树的主人,与我可算远邻,但他不常露面,勾起我许多的猜想。或者他很忙,忙得连摘桃子吃都顾不上;或者,在火炉一样的伏天,他也深居简出,至于连熟透的桃子都懒得去摘了;或者,他暂时还顾不上那些熟透的桃子,而有一些更加让他倾心的事情,把他吸引住了。无论怎样,主人不露面,成熟的桃子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让我这个过路者都日日为之怜恤担忧了。
  一天又一天,那红白之色越加鲜艳,让我觉得那些桃子随时都有掉落于地的危险,果熟自落,毕竟是无可置疑或在所难免的。也不由得让我产生联想,那么令人垂涎的桃子,终于不幸掉落地上,委身于泥,让过路的狗和钻出地缝的虫子们捡了便宜,那简直是世间最让人感到惋惜的事情了!当然,我也实在猜不出,桃子的主人对那些桃子何以无暇以顾,久而久之,我好像竟成了桃树与桃子的另一个主人,翻不得院墙,进不得院门,实在无计可施;天天路过,天天怜恤,天天妄想。我很无奈,仿佛,我的无能为力,错失之后,又要糟蹋极佳的形体和极美的颜色了。
  每天按时去遛狗,每天经过围墙,每天都看见院墙里面的桃树和树上的桃子;那些桃子熟得好像弹指即破,汁液横流了。
  某日,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桃子,碎裂了!果然不出我的预想,那桃子真的熟透了。鲜艳的外表之内,那桃子的肉瓤,呈现出让我难以言表的润泽鲜亮。那的确是能够唤起人心之中最美善也最癫狂情愫的色相与质感!我想,即便是冷血恶棍或杀人魔王,亲见此物,也会因为唤醒了最原初的美善,而良心发现,而弃恶从善,而改恶从良!
  我的狗,以它的本能,把我的联想变成另一种模样——它一定闻到了新鲜桃肉的甜爽气味儿,冲上去,吞进嘴里,咀嚼几下,随即吐出剩余——毕竟是肉食动物,它只是被好奇心驱使,尝了一口,丢弃了。那个委身于地又皮开肉绽的桃子,竟又这样被狗子玷污了!
  我的种种想象终究无法代表桃树主人的真实心思,我只是一个平生妄想的怜香惜玉之徒,或者就是一个图谋色相与口腹之欲者。桃树的主人呢,或者正忙,顾不上摘桃子吃,或者他根本不喜欢吃桃子,或者他被别的打算或别的嗜好迷住了,一树鲜桃竟被冷落,一直缀在树上,桃嘴儿更红更坚挺,桃肚儿更白更丰满。我日日路过其下,怜悯之心或怜恤之想,简直要把我淹没了。
  那一树桃子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曾想过向桃树的主人索要几个桃子,又觉得这样做不免唐突和无礼,难以启齿;又再说,桃树的主人一直不曾露面,我连表现出唐突和无礼的机会都没有,我就把索要桃子亲尝一下的愿望打消了。
  我依然担心那些桃子的命运。那个红艳,那个丰满,那个白皙,竟然没有一个让人顺心顺意的归宿,这情状,简直令世间所有珍贵之物黯然失色。我曾想象桃树的主人应该属于相当的懒惰也相当的悭吝的那一种人,而他的冷漠,也是让人相当的憎恨。据我所知,他不属于官场换届时候上蹿下跳的一类,也不属于囤积居奇瞅准时机大赚一把的一类:不是学者,也不是赌徒,他就是一个自然退休的农夫。他显然忘记了当年栽桃树的初衷,或许又因为中途染上了别的嗜好,虽在院中,但他的桃树其实在野生野长,那些色香味俱佳的桃子也便近乎无主。
  但他的院子有一道虽然不高却很坚固的院墙。
  他囚禁了一种野性十足又十分美艳的自由之物,这是很悖谬的。
  他宁可让自家院里的珍美之物熟透、掉落、腐烂,也不肯与邻家分享,这么说来,既不送外邦,也不予家奴,他的悭吝非同寻常。在色艳的桃子,他是无情的,在味美的桃子,他是麻木的,在饱满的桃子,他是猥琐的。他宁可让且美且艳之物自生自灭,也不让其在自然秩序里循环往复。他的冷漠,非比寻常。我这样想。
  但也从未见他家院内有来自外间天地的其他长物,那个院子,应该很空旷的。
  某日,我终于看见,那树上的桃子一个也没有了!
  原来,他还记得他的桃树和桃子!
  他不常露面,门虽设而常关,桃子当然应该是他摘了。
  但这样一来,我的心里突然出现了更加严重的失落。那棵桃树,那堵围墙,顿然失去了全部分量;桃树像古老的化石,围墙像沉睡的古墓,仿佛所有光鲜亮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色如胭脂肤如凝脂的丰满的桃子,仿佛从没有出现过,或者即便出现过,也只出现在我的错觉或梦里。那么光艳丰腴的东西,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那样鲜艳丰满的桃子挂在树上,一种美就是无与伦比的,一旦被摘下,结局总是填了人的腹肠,一切美就被消弭于本能和欲望的黑暗场。人的口腹之美,在于桃子的味道,但人的口腹怎能享受桃色的鲜艳与浓厚呢?肉质饱满,多水多汁,只是动物层面的感受维度,色相与形体,才是交接人的灵魂的重要元素。然而,最崇高的东西常常这样最无用,最普通的东西常常这样最受欢迎。就这样,大多数人总是在临近高维度存在的关键时候,被自己所在维度的惯性拉回原处;只有极少数心界宽广气度非凡的人,才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能“兴尽而归,何必见戴”,才能“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也才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我的遗憾和失落,在他们的高致面前,也便相形见绌。
  关于桃子的下落,不再追问。但因此,我又想起早春时候的另一件事。
  巷中另一户人家院内,一棵杏树开花了,花朵繁密,色白如雪,天天蜂围蝶阵,嘤嘤嗡嗡,营造出一个和平世界。那段时间,天色极好,关于春天的笔头记录,珍藏了我许多关于风花雪月的秘密,也助我萌生了许多奇怪而新颖的人生主张。虽然好景不长,虽然成簇成团的杏花,终究在几场春雨中完全零落,最终无迹可寻,但是,关于杏花的映象和记忆,极其完整,相当和谐,直到现在,那种近乎至善至美的雪白,还在我心中引发奇思妙想。
  后来,当然是“麦黄杏黄”。那树上的杏子特别黄,特别大,被暮春的阳光照得发亮。待至果熟自落,天天落,直至落完落尽,也没有人去采摘,那段时间,那段路面上常常是金灿灿的。一日,我路遇杏树的主人,向他委婉问及杏子熟而不摘的缘故。他泰然一笑,说,“杏花好看啊,我家的白杏花开得最好!有花儿看就行了,杏子有什么好吃的!”
  我的反应是,惊愕!
  我就肯定,杏树的主人绝非平凡之辈!
  与杏树的主人相比,桃树的主人就有些相形见绌。当然,我对桃树的主人并没有丝毫的贬抑之意,我只觉得,他显得更加平常一些,淳朴一些。杏树的主人,显得更加不平常一些,于我的灵魂,惊悚之余,有过极大的启发和教益。
  前些天,桃树的主人终于露面了。经攀谈,方知他大病初愈,刚从医院里回来。
  关于桃子,不便再问,我只好把关于桃子的诸多疑问,永远藏在心底。
  巷子深长,苹果,柚子,石榴,葡萄,从各家院内,渐次探头出墙。它们又让我想起春天时候繁花尽放的情景,至今才知,原来巷中果树很多,我还是错过了更多与开花有关的,更精彩的故事。
  不过,错过了春天里的花事亦无妨,毕竟,酷暑之后,秋天就要来了。秋天一到,与我有关的精彩故事的主题,一定少不了更多的果熟,以及,果熟之外,遍地叶黄。那时,我会告诉对秋天悦然且神往的朋友们,盛夏时候,晚熟的桃子,简直就是神的赏赐,它们的鲜艳,它们的白皙,它们的坚挺,它们的饱满,我都见识过了,虽然终于不知其踪,但我的艳遇,很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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