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

末班车
路灯的大团光里，树木擦着车体而过，倦怠而枯萎，枝干显得僵硬。他转过身，迷离的目光落在身边朋友的身上，他们快步走入站台。微醉的他，脚步有些踉跄，他们相互搀扶着。他问了朋友时间，吃了一惊：“八点三十七分。”这是赶往那个小城最晚的时间了。最后一班车很快就来了。
他缩了缩肩膀，在车子开出的瞬间动荡声里，心跳舒缓下来。身体承受过刚才路上的奔跑，像一滩泥依靠着车厢壁。玻璃上的树木光影，从眼睛里晃过，仿佛时间跳出来。“树皮粗糙的枝杈在经受酷寒……”这让他想起之前，与他谈论个人际遇的朋友，他因不忍而产生的怜惜心情……
他想， 每个人都有困顿，就像无法解救自已，他又能解救谁呢。
树木在车窗外边跑着，寒冷的果木树上，仍有一些肥厚的叶子。他想它们终究会落的吧。不知明天会不会有预告的一场大风。那样的话，叶子会落光的，这些树木就会光秃秃的。
朋友为了他能赶回去，结束了这次聚会。如果不是住在那个小城，他不会一个人在深夜坐这末班车。老旧小城，有许多地点，像刻在内心的疤痕。在逐渐形成奔向另一个小城的习惯过程中，他意识到，这个小城过去的地方不属于他了。在这样的背景里，他就成了必然之中的一个偶然存在。
“如果不是这条路上快速奔跑的车，我大概不会选择在前方小城居住下来。”看着黑夜前方，公交车陷入没有灯光的区域，黑暗把树木和田野吞没了。那个人，像多年前的他，一直孤身走在人群背后，像夜间生长的树木，一直隐于黑暗，让他一陷入无形的巢穴里，一丝芳香，气息遥远而又切近。一开始，他对黑夜里香气是排斥的，他不知它的来源，不知它偶然出现在那一刻，或者就像那植物的昙花一现。
一起上车的朋友，很快就下车了。他安静地依靠着椅背，感受客车奔跑的速度，像极了此刻的时间，隐藏在变换的树木影子里，以及他的记忆之中。
紧靠厢壁坐着的姿势，大概太久，臂膀和腿都有些麻木，刚才陷入意识的漫游，浑然不知周围了。这一刻，车厢的振荡声忽然就强烈了。他有进入另一种时空的错觉。黑夜的车，在回到他的感觉中，亦真亦幻。车仿佛在一条虚拟的时间暗道里，向前奔跑，出离他生活的画面。他想到的自己在进入的情境，仿另一个时空。如果，这个黑色的车体，把他带入到一个人向他描述过的世界。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他幻想过，那象一盏灯照着他灵魂内部的区域……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水花迸溅开来，灵魂滋生着树木繁盛的香气。
他在黑夜景象里与意识沉入之间，悠然变幻转场……车不知飑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记得经过了几个站点。一阵阵的鼻息声，在起起落落，在暗影处坐位上的人睡着了。他渐渐感觉到车厢里的寒意。他想，寒冷不会太久了。这个冬天已经来了很长时间。
变换下坐姿，感觉身体舒服了些，车厢轻微的振荡，说不上为什么，他想在这不停止的声音里，消融身体和知觉，那是一种美妙穿越时空的感觉。这车一直这么跑下去，世上就没什么意外发生了，他将会在一种安全的保护中……
他想到“枯木逢春”。这个词穿过他意识的黑暗，渐渐明亮起来，伴随着一个人念出的声音。他像看到树木的嫩芽从一个人漆黑的内部生长出来。他的语言和声音忽然变成了液体的养分，灌入树身之中，枝杆上抽出柔软的枝条，搖晃伸展着，发出的咿咿呀呀声。“一个人也会象一棵树那样遇到春天。”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在他的内心引起深刻的波澜。他仿佛看见一个大地的出口，一个人追随他的目光，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和这个夜晚这辆车的遇见，就象神明的暗示，在他全部的黑暗中，一切象来自未来的光照亮他的身体。他向着内心的一个影子发问：“你大约也是如此，不想错过我的黑夜，你在黑暗中镶入了你太阳的光芒，你想照亮自已，还是我……”
路灯光大片地照进车厢，从他陷入冥思的脸上漫移过去，他静静接纳着瞬间到来又消失的光。“那个和我交谈的人，就隐身在这些光里。”他没有动弹，任由它们覆盖他的身体，他知道，记忆自有它的深度和长度，在他身体留下所谓命运的话语。
“一切都在时间里错过。”此刻在这辆车上，经过的夜晚，错过了他的过去。“错过太阳，你也将错过群星闪烁的天空。”他想，这是那个叫泰戈尔的人说过话。看不到这车在黑夜奔跑的你，在另外的一个空间，并不知世界以另一种面目的出现（这也仅是他的知觉和想像）。你忍受长久一个人面对世界的空旷，包一点佃微的声响，都被你所在的这个空间放大。
空旷的车厢，盛满奔跑的震荡声。两三个分辨不清的影子，分散在车厢迷离的光影中。那个歪坐在靠窗座位上的男人，仿佛一抹静止的暗影。他仿佛睡去，又仿佛仅是保持了某种神秘意志的姿势。他象没有声息的小动物，倦缩在黑暗中，宠大的流动声音，把他包裹于一个看不见的时空里。车帶着他，奔跑的地点不停变换，路灯的光影，隐藏于无形的时间里，不断跳出来，从车厢玻璃上，明灭闪耀。他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不知何时，他完全进入睡眠的世界了。在咣当两声的剧烈声响发生之后，那个车停了下来。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大声说“到站了！”他迷惑地站起身。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坐过了要下车的地点。他茫然地站在深夜路边，那片广场巨大而暗影绰绰。他辨别了一下方位，意识在那一刻，寻找着他熟悉的记忆。
末班车把他，送到车行驶的最后站点。这像一场时间从暗处进行的一次有预谋的抛弃。不过是他，抛离现实而后，一次幻梦般的人生之旅。经验又让他清醒，他习惯了这样的感觉。从记忆里找到收留他的尘世方位，怔怔心神，他朝那个黑夜的方向走去……
2018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