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夏日

　　像梦醒一样，忽然来到这个晶莹剔透的夏日。阳光如灿黄的麦穗儿一样顺风飘摇。一种冲动像疯长的树叶与蓬草，填充了我心中大片的贫瘠——冲动把我托起来，托起来，仿佛要我看清楚，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少条街。
　　所有开过的花都追赶下一个春天去了。青果一样的人在这个夏日早晨像风中的铃兰晃来荡去。青果一样的人也有不辞劳烦者，从我的眼里钻进来，狠狠碰撞我的头颅内里，我的灵就像夏日水汽一样扩散再集结，在我周围变幻出绚烂的虹霓。我的身体——我发现它新的样子了——就像一只精致的水鸟，游弋在麦田一样灿黄的水里。
　　远去是可以的，特别是像水鸟一样朝着远处飞去。我却希望青果一样的人与我同行。这让我犯难。我一直想象自己如一只水鸟，其实我依然双脚着地停留在这个小城中一座高大建筑物里——像鸟一样飞去，那只是我多年的梦想而已，事实上的小城，撞我的人和我，都是无法脱离的。我又想象小城是一张网了，我和青果一样的人不是捕手，也不是猎物，我们只是失宠的宠物，被面相温柔的小城关在网里。
　　但小城里从来就有手脚利索的捕手，他们最像静以待捕的蜘蛛。我知道这些，但青果一样的人未必知道得比我更多，所以她比我更快乐一些。
　　世界不算遥远，但这个小城实在太大了，我甚至一直弄不清它到底有多少条街；青果一样的人，都是从那些街道里聚集到我眼前的——这里，是我们每天都像候鸟一样回归、降落的地方，也是每天按时起飞离开的地方。彤云密布的冬日，或晶莹剔透的夏日，这个小城都流行紧张的寂寞。那是怎样的紧张呢？我们常常在工作的间隙擦肩而过，但几乎没有时间或机会看一眼对方的表情，更无法看到表情后面藏着的另一种虚假或另一种真实，而只能像布娃娃一样朝对对方大致所在的方向送上匆匆一笑，并且，笑容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连自己都惊讶，怎么笑得那样生硬而憋屈！
　　那又是怎样的寂寞啊，太拥挤，太嘈杂，无法说想说的，无法听想听的，而任由晶莹剔透的夏日像没有谷物研磨的磨盘一样空转，听起来总是饥肠辘辘也满腹怨言的；也任由灿黄麦穗儿一样的阳光顺风飘摇，飘过八个小时的迢迢远途，飘向各自的星空。在星空下，这个小城的每一条街都可望不可即。
　　碰撞了也只是碰撞了，情感留下了撞痕，但理智把碰撞物反弹回去。只是撞痕，不是伤口，更没有流血，因为每个人都很坚硬，再说也没有时间流血。青果一样的人遍布小城，也填满这个高大建筑物的每一个内腔，填充物就变成一种意志的内脏。对，内脏，他们的行走与言谈不由自主，他们的灵魂也在遭受驱使，我属其一，但我好像是唯一一个发现真相的。
　　看见了，所以我无法成为追花逐朵的蜂蝶，也不是置身园圃且至真至诚的农夫。最大的假象是我曾把自己想成一只精致的水鸟。不，我无法远行，所以我终究无法成为一只水鸟，我只是此园圃中一株蒲公英的种子。青果一样的人们在成熟，在下垂，他们和她们的下方是经典生活的古老台基，台基上铺着坚硬的青石。这却是我无法忍受的。我总想提前脱离正在生成的结局，但小城越来越像一张无形的网子，它关锁着供我活命的家伙，正好有人很不放心地紧紧抓着拉网的绳索。我的悖论把我异化了。当我看着青果一样的人不想接受我的爱情，不太愿意地朝着经典的生活台基悠然下落的时候，无可阻拦地，我就异化成蒲公英的种子。我的悖论加速了时间的步伐，我的花谢了，我的子房张开了，它是一个精致的球状物，玲珑剔透，任凭风和阳光从中穿过，穿过，对我百般鼓励，让我呈现出必将飞翔的样子。
　　对，我只是一个偶然到来的游客，所有的艳遇都将写进我空洞的爱情史。青果如人，或者人如青果，她们碰撞过我的头颅内腔之后，头颅中无形的容物瞬间成蜂，一哄而散，留给我一个喧腾的夏日。就是这个夏日，它是晶莹剔透的，阳光像灿黄的麦穗儿在晨风中一个劲儿地飘舞，但那阳光和麦穗儿全被小城幽灵的手抓得牢牢的，一直无法逃脱。它们也被安置到不同的建筑物中，每当青果一样的人们发出一阵骚动，他们的台基更拥挤了，他们开始被新的拥挤热热闹闹地折磨。
　　同样可怜了，我的膨化的种子，它们同样飘不出这个又可爱又可憎的小城；想象自己是蒲公英的一粒种子，我乘风在阳光中滑翔，我看到青果一样可爱的人，一个接一个降落到经典生活的台基上。我还看到，小城就像多年以前大片大片返荒的土地，一些像我一样的独来独往者在荒芜土地的裂缝里长成野草或杂树的样子，如同繁华变成了萧瑟，返荒土地上的萧瑟变成了繁华。如我一样失宠的宠物们把那里养护得很肥沃。发芽的种子正在拱土，肥胖的虫子正在交尾，虽然天气预报说，旱季马上就要来了。在网子一样的小城，失宠的宠物们想重新设计自己的命运，只是，我更清楚，日子过得忙碌而充满焦虑的时候，我们全都是比不上蒲公英的种子的活物。
　　顽固的小城，也是面相温柔的小城，它不大愿意我做一只精致的水鸟，那我就做蒲公英的种子，周而复始，给这个网子一样的小城增添一些意外的惊喜与冲击。也让青果一样的人，但有闲暇抬头看天的时候，看到我，其实就是看到蒲公英的种子，虽然我以自由之态播撒自由，她们全然不懂我曾经爱过。
　　逃不出这张网，我也不做捕手和猎物。我还愿意对小城，对青果一样的人说，我爱小城，也爱你们，但这不能影响我讲出一些真相：我的灵魂已经托付蒲公英了，我是可以自由来去的，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受困，但不能和你们一起欢乐，因为你们下垂得太快，听不到风声，看不到灿黄麦穗儿一样的阳光；你们太相信那个台基了，我只相信在阳光中，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御风而翔，我每一次降落，都是为了再次起飞的。
　　阳光又在提醒我该飞翔了，那么，这个夏日的热情一定是不折不扣的。
　　青果一样的人在我工作间的门口来回穿梭，有时候，有些，就停留在门口了，给我传来一些简短的感叹句或祈使句，让我觉得相信夏日拥抱夏日很值得。那些话语很热，差不多要让我再次萌生，我对他们表示由衷的感激。我再次确认，我终于没有让自己变成一只水鸟，虽然小城外面大河水涨是千真万确的。小城还是一张网，不过我不必对青果一样的人将此真相说破，我爱她，我理解她朝着经典生活模式顺心顺意地垂落，反正，我所有的爱情都是这样坠落的，也无需抱憾这一次。对于我爱的人，我愿意把小城看作小城，虽然我并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条街。我爱青果一样的人，我也愿意在小城里逗留得更久一些，最好最好，我能长成一棵蒲公英大树，把那张无形的网子撑破，让这小城不再有幽灵，也不再有捕手和猎物。我是一个恋爱主义者，所以我更希望长成的蒲公英大树能够为我彻底消除一直遭受的道德恐吓，让我爱一个人就像亲尝一口自由的青果。我要给更多的人馈赠生长自由的种子，让天空和大地之间所有的财富不要变成一些人手中给别人发放的有限配额。
　　晶莹剔透的夏日具有魔力，经它的诱惑，我竟有了胡言乱语的勇气，也有了胡思乱想的本事。我摸摸真实的笔尖，进而确认，这个夏日是真实的，穿梭一般的人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累累青果。我对她的爱是真实的，因为她让我确认了这些真实。我不知道小城到底有多少条街也是真实的，因为困在小城中的灵魂不是全然没有醒过。而那些抓牢拉网绳索的幽灵，他们只能困住我的身体，对我的灵魂，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在背地里咬牙切齿。
　　这个夏日，它是万能的，它让我虚假的梦不至于做得超时。我醒来了，原来，天空，大地，日子，都很健硕，他们还在对我微笑，他们依然同意我继续好好地活，活出繁密的年轮线，为这个小城的命运做好记录。
　　也为爱情做好记录，毕竟，因为一些青果一样的人，我和小城不曾寂寞，也不曾虚无。 　　2018-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