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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终究还有星光

2022-01-01叙事散文李兴文
我以为它们是常青的。它们真是常青的。它们确乎开始落叶了,是在暮春。新颖别致的黄昏好像是被一阵阵大风从别的什么地方吹来的。春天的大地有些陌生,黄昏睁大风情万种的眼睛,在喧嚣的城市锁定了地上落叶。那些落叶的灵魂就被唤醒。如千军万马,咆哮,奔窜,……

  我以为它们是常青的。
  它们真是常青的。
  它们确乎开始落叶了,是在暮春。
  新颖别致的黄昏好像是被一阵阵大风从别的什么地方吹来的。春天的大地有些陌生,黄昏睁大风情万种的眼睛,在喧嚣的城市锁定了地上落叶。那些落叶的灵魂就被唤醒。如千军万马,咆哮,奔窜,好像要突出城市的重围,好像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还有一个更好的时候,在等待它们去完成重生。
  黄昏的眼睛很迷人,湛蓝的瞳仁,橙黄的眼白,好像一个返老还童的人;这天光,俊俏得让我心动。风吹落叶,简直是在吹开一本厚厚的相册,过去的日子和现在的日子就轮番显现了。无数人的灵魂,我的灵魂,在册页之间欢快地跳跃,虽然那种欢快隐藏着固化于灵魂的饥饿,那种跳跃还穿着破烂的鞋。忽而是几十年前的某些日子,忽而是今天;这个黄昏吃惊不已,像吃惊不小的人一样,把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既没有赶上桃李诸花开放,也没有赶上柳树是怎样抽出新芽来的——或者应该说我又一次把那些日子错过了。直至今天傍晚,我依然独行在滨河路,河边新柳已然成荫。大风一直吹个不停。人行道上,已经长到丰腴的香樟树,新叶挺括,繁华成簇。好像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原来它们是常青的,但它们确乎也在落叶了。
  其实就是衰老的叶子,不过一直长到新叶成簇,遇上春天的大风吹个不停,就落了。当然是去年的叶子。暮春的黄昏,晴明,俊俏。遍地落叶,或者橙、黄,或者红、紫,总不免夹杂着深绿的。翻卷,奔窜。大风发出的恢宏远响,落叶聚合起来的集体啸叫,让这个风情万种的黄昏提前散发出盛夏的气味。
  零落了,既有中老,也有少壮,间或也有青春童稚。由此可见,暮春的风,真有些强悍。西边的天空格外晴朗,仿佛宽广的胸怀里,安放着一颗博大的心,慈悲,所以温暖;勇敢,所以透明。黄昏的脸庞,若这样晴明,我的心里就不会有感伤之类的东西产生。尤其是,这个黄昏睁大闪亮的眼睛,瞳仁湛蓝,眼白橙黄,那种可爱无以言表,激动不已的我只想纵身融入其中。风从那张脸上吹来,仿佛吹来黄昏长长的发梢。发梢拂着我的脸,带着青蒿和野刺玫的香味。
  那只澄明鲜亮的眼睛,在此之前好像看过一片废墟了,眼睛里才带着淡淡的哀伤。现在,那眼睛又在看着空荡荡的家园,一些人像树芽一样出生了,那些人和那样的黄昏有牢不可破的血缘,那只眼睛就露出迷人的笑容。新生的人们,一下子把家园弄得乱哄哄的,但还算得上热闹。从那张脸上吹起的大风,吹落衰老的,衰老的全都发出空洞而清越的响声,哗啦啦,好像全都满意地回家,也好像很喜悦地倒在床上,准备长眠。被吹落的青春童稚,是这个春天造成的误伤,所有善感的灵魂,只好默默地表示遗憾,并借用加长的春天来作为补偿。我也没有忧伤,毕竟,风太大了,并且是接连多日吹个不停,年幼的生命,从来无法抗拒春天里的动荡,比如倒春寒,比如数日大风,以及之后的漫天沙尘。我一直爱看黄昏的脸庞出现在西方的天空,我总会觉得,骄横,且表现欲太强的太阳落下之后,内敛的月光和圣洁的星光才让这个世界变得和平安详。我也喜欢风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这样,我顺着滨河路返回住处的路上,就会生出御风而翔的美好想象。而那时候的滨河路,简直可以作为一座桥梁,将我送回到很遥远的某一段时光。
  恢宏的风,奔窜、啸叫的落叶,好像一种乐观的前奏,为我昭示世界末日的同时,也为我昭示世界的新生日。大风和落叶发出的声音大极了,完全忽略了我的脚步声,但我感谢它们,大风毕竟驱逐了我心中的愁闷,落叶释放了我郁愤的情怀,我更愿意借着黄昏时候的独行,从精神上获得重生。我鼓励自己乐观一些勇敢一些,要像每一片长到挺括的香樟树叶,尽情舞动,而让并无恶意的大风甘拜下风。鼓励完毕,我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亮了,开始像一只蛋黄水母在神秘而温暖的天光里飞行。我向世界宣布,我代表最柔弱但最顽强的生命。我将以飞行的水母这样奇怪的现象告诉所有的人,看看那边天空,多像一只美丽的眼睛,湛蓝的瞳仁,橙黄的眼白,它在告诉我们,我们还有另一种生活,在那样的生活里,我们距离神灵都很近。
  在落日余晖的背景上,跨河而建的高大廊桥上的各家店铺,为了招揽顾客,提前开亮了灯光。看见灯光的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想:除了罪恶,世间的一切过错都可以原谅,但所有犯错的人都要向众生向神灵忏悔才行。廊桥是新建的,它为我的遐想打开了另一道门经。猛然间,天地转身,现出另一幅尊容,一个新世界,从坚硬的现实裂缝处,哗然降临。好神奇啊,那个过程,真像风吹相册,遥远的过去突然来临。
  我满心欢喜,来到商贾云集的茶坊酒肆,或者,我是出没于茶坊酒肆中的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为我是尚未婚配的一介书生,束着方巾,背着书箧,带着三分醉意,从富商商贾的喧闹场中退出来,所以,我东张西望,辨别青楼勾栏的方向,那时候的那些人会原谅如我那样一颗年轻躁动的心。也是暮春,也是晴明的大风天,也是神秘而温暖的黄昏,街上也是落叶铺满。我不认得那些落叶,但我还认得落叶之间混着的榆钱。有人把落叶和榆钱清扫了,有人在落叶间捡拾榆钱。听见鸟鸣,抬头看天,但首先看见高大的榆钱树,吃饱的鸟儿正在交谈。或者看见更加高大的海棠树,正在开花,海棠树巅,与高楼的翘角相勾连……
  其实,我是从富商巨贾们的欢闹场中跌落了。我没有钱,只有半肚子学问;我需要钱,但富商巨贾们并不需要学问。我和他们不搭调。我愿意说是我跌落了。也是从一种性情的欢闹场跌落到另一种性情的欢闹场,我没有感到什么耻辱。我没有的只是肥马轻裘与华服美妇,我有的是自由任性狂放不羁,因而我也不在意我跌落之处是一片废墟的事实——真没关系,反正只要是人活动过的地方都会变成废墟的,不过时间迟早而已。跌落到废墟上的那一天,我遇上了平生第一个美艳的黄昏——其余各处的天空全都变得黑暗了,只有西边天空独放异彩。我那时真的看见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湛蓝的瞳仁,橙黄的眼白,纯净而透明。我就往前走了,朝着西边方向。我从一端是酒楼,一端是青楼的石街上迈开步子,然后,就是今天,我那一脚直接踏进了今天这个黄昏,踩着滨河路光滑平整的地砖,地砖上全都是奔窜的落叶,只有香樟树的落叶,并没有榆钱。
  长吹的风无所阻拦。奔窜的落叶让环卫工们一筹莫展,有些,干脆靠着路边的栏杆,带着无奈又不乏揶揄的眼神,观赏起落叶的舞蹈来。遍地落叶随风狂奔,或者随风翻卷、打转。我真羡慕那些索性停下干活观看奔窜落叶的环卫工们!不知他们中间有没有这样一个智者,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历史事件,叫做改朝换代时候必然出现的兵荒马乱。
  沉溺在繁华中的人,都是心甘情愿醉生梦死的;远离欢闹场观赏繁华的人,因为贫匮与失意,总会安静地享用自己的心酸感觉。但这些都太让人感到厌倦了,一切仿佛被施了魔咒,如我一样的文士,如以廊桥为商铺的商贾,都活得并不自在。大家都养成了一种坏习惯:都要时不时偷看一下躲在黑暗处的权贵们的脸。然后,煞有介事地看看天色。
  好了,其实都像树叶,都被名利之心引发的狂风吹拂着。商贾们偷看着权贵的脸色,顺着利欲之心鼓起的大风四处奔窜;权贵们偷看着至上皇权的脸色在天下奔窜,思量着自己的宦海沉浮;皇上偷看着上天的脸色,在命运的掌心里一筹莫展,但他们还有三宫六院,足以让他们忘掉世间所有的愁烦。   既没有赶上桃李诸花开放,也没有赶上柳树是怎样抽出新芽来的——或者应该说我又一次把那些日子错过了。直至今天傍晚,我依然独行在滨河路,河边新柳已然成荫。大风一直吹个不停。人行道上,已经长到丰腴的香樟树,新叶挺括,繁华成簇。好像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原来它们是常青的,但它们确乎也在落叶了。
  其实就是衰老的叶子,不过一直长到新叶成簇,遇上春天的大风吹个不停,就落了。当然是去年的叶子。暮春的黄昏,晴明,俊俏。遍地落叶,或者橙、黄,或者红、紫,总不免夹杂着深绿的。翻卷,奔窜。大风发出的恢宏远响,落叶聚合起来的集体啸叫,让这个风情万种的黄昏提前散发出盛夏的气味。
  零落了,既有中老,也有少壮,间或也有青春童稚。由此可见,暮春的风,真有些强悍。西边的天空格外晴朗,仿佛宽广的胸怀里,安放着一颗博大的心,慈悲,所以温暖;勇敢,所以透明。黄昏的脸庞,若这样晴明,我的心里就不会有感伤之类的东西产生。尤其是,这个黄昏睁大闪亮的眼睛,瞳仁湛蓝,眼白橙黄,那种可爱无以言表,激动不已的我只想纵身融入其中。风从那张脸上吹来,仿佛吹来黄昏长长的发梢。发梢拂着我的脸,带着青蒿和野刺玫的香味。
  世间人命终如遍地落叶,总之是被清扫了。清扫了也就是被收割了。收割以后,皇帝留下了墓碑,也留下了给别人准备好的江山;权贵留下了在更多的权贵手中流转不止的财富;书生留下了满纸荒唐言和一腔长相思。归根结底都随风了,轮到我生活在这里的时候,这个世界依然不是最好的。就像这春天,我总不能看到最完整的春景,但我总能赶上春季大风尽吹落叶的悲壮景观。
  我以为它们是常青的。
  它们的确是常青的。
  它们确乎也开始落叶了,不过总是在新的叶子长到一团团一簇簇的暮春时候,那时候,那些香樟树都长出一个个巨大的花簇了。暮春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落了树叶中所有衰老的。
  天黑了,但我还没有走完滨河路,它太长了。等我走完那一段路,完全黑下来的天一定布满星光了。在我看来,晴明的黄昏把天空让给了这个城市越来越绚烂的夜景,阳光把城市之上最好的空域让给了浩瀚繁星。而在此时的西方天空,那里有一片宁静而深邃的天幕,天幕上挂着几个闪亮的星子。那些星子发出璀璨的光,那些光唤起我对神的向往。我想,这个世界已经失去太多,但这方天空至今都没有失去它的星光。当我把这个世界看厌倦了,抬头时,还能看见遥远而清丽的星光,我真的就可以继续兴致勃勃了。
  这是暮春,一时半会儿,风不会停下来。但地上落叶一定被一扫而空。等到城市的路面上变得空空如也的时候,我不再担心这个城市它一定会变成废墟。我的独行也将继续。如果我的独行非要中断,那一定是我和剩夏的暴雨重逢了。那时,我会给自己说,暴雨过后,哪怕是最深沉的黑夜,也将变得热闹非凡;其中最令我向往的,莫过于晴朗的夜空,还有遥远而神秘的星光。因为那些星光,我一点都不感到孤单。
  2019-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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