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果儿满枝头

　　（一）

　　站在垄坎上，抬头仰望一树树的葱绿。那时，阳光透过密集的叶丛筛漏下来，擦拭着一枚枚青皮核桃滑腻的肌肤，温情脉脉，心律缓缓，沉醉于这种恬静而迷人的时光，忘却了今昔何夕……

　　又是一年清秋至。扎根于山山峁峁、沟沟壑壑和田边地角的核桃树，像极了一个个临盆待产的孕妇，雍容而高贵，幸福而自豪，那种母性特有的气息溶渗在从沟垴往山外乱窜的风中，传递一个个丰收在望的喜讯——故乡的核桃熟了，山外的人的鼻息里，已经捕捉到那缕稔熟而撩人心魂的味道。 　　还没回味风中传来的核桃香，母亲的声音就通过电话听筒传来：“林子，周末来帮家里打核桃啊！”母亲很少打电话的。我按下挂断键的刹那，逝去多年的往事如涨潮的海涛一浪浪地涌将过来，拍打得心壁一片潮湿，一泓汪洋，一片微微的疼痛……

　　那个村庄蜗居在大西北一隅的山旮旯里，小到在县政区图上也找不到名字，只能算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掉的点。左面一道山梁，右面一道山梁，山像爬行的长蛇，蜿蜒中腾挪出一条沟。在沟垴的一个臂弯里，二十来座房舍随意排列，各家各户守着巴掌大的院畔，耕作着二三百亩贫瘠的坡地。在庄稼的足迹抵达不了的垄坎上，核桃树紧贴着地边把根须深扎进土壤，一天天地粗壮枝干，一年年地生发新叶，开出小辫似的绿花，再于花柄处萌生果实。阳光朗照着，雨水洗濯着，风儿催促着，连星星、月亮的眸光也疼惜着，关爱着。那些小绿果，先是米粒般小，后是指肚般大，后来啊，就见风而长，风餐露宿，经历着萌生、成长、壮大的过程。它并没有接纳到像庄稼一样的呵护，却把果实缀满枝头，默默地把乡亲们的心里映得翠生生的——亮堂而舒坦！

　　这些核桃树的来源，从来没有谁去追究过。第一户人家落户时，就有核桃树在村子安家。随后，核桃树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壮大着自己的群族。没有人特意去栽植，只能归功于喜欢把核桃果叼走，偷藏到一个地方“窖藏”的喜鹊。喜鹊对核桃偏爱，也想藏一些以备后食，可是健忘症让它找不到埋藏地，在土壤里没等到“主人”的核桃果，却等到了来年春天的呼唤。于是，一颗核桃果涅磐重生为一棵核桃树。每年增多的核桃树，是来自庄稼之外的馈赠，也是乡亲们收获的一份意外之喜。最欣喜最难忘的时刻，就是在七夕过后，携着一家人来到核桃树下收获核桃的场景。那种场面，都是让人挥之不去的一场“好戏”哩！ 　　（二）
　　麦蝉哇呜哇呜叫起来，中伏酷热的威力也全部显现。那时节，核桃树上的青皮核桃，已经比麻雀鸟蛋还大了。随着风摇动树枝，绿生生的核桃蛋儿晃出一串串的期盼——快得长，快点长大吧！

　　当蝉的嘴巴随着立秋的禁令缄默，树枝上的核桃果儿已孕育出乳白色的果肉，那诱人的味儿怎能抵挡得了呀？正值暑假期间，我们摆脱课堂羁绊的野小子，已经把重心转移到放牛割草上去了。清晨，当西边山峁上迎来第一缕阳光时，我们把牛赶到山坡上；下午四时许，会把牛赶到另一面山坡上。牛安详的吃着草，我们玩老掉牙的游戏，实在无趣时，就有调皮蛋提议“偷”人家的青皮核桃。因为核桃果仁实在诱人，几乎没有谁能抵挡得住诱惑。于是，留下一人看牛，其余人呼朋唤友向目的地“进发”。 　　村子里核桃树多，每家每户都有一二十棵；村子里人也不小气，没有人担心把谁家吃穷。这时节核桃未熟，吃核桃的行为等于是祸害，糟践东西。因而，得防备主人家发现。几个伙伴去的路上，已经分好工，谁在地边看人，谁在树下负责捡拾，谁承担上树摘果，以及被发现了怎么办，像目下流行的预案，为的是临阵不乱套。这样的事，时隔一半天就会上演一次。我胆小，又不会上树，便负责“放哨”。其他人猫着腰，以玉米、黄豆作为掩体，迅速窜到核桃树下；负责上树的，甩掉脚上的鞋，身子蹲下往上一纵，双臂搂抱住树干，双脚随之贴紧上去，双手上移一次，腰就使劲往上一纵，双脚紧跟着上移，敏捷地像个猴儿，三下五除二，就攀上最繁密的枝干，紧接着，青皮核桃接被二连三扔在树下。负责捡拾的人，先给草帽里、裤兜里装；装不下的，干脆把衣服脱下来，袖口处用草茎扎住，长袖则变成了果兜，往回走时扛在肩上，满脸喜滋滋的。

　　返回放牛的地方，我们开始分享“胜利果实”。因为早有谋算，那个叫“剜刀”的工具来时就揣在兜里。吃的时候，把剜刀尖对准核桃柄，在硬地或石头上磕一磕，刀刃进入约二分之一时，把剜刀把往左或右拧一下，青皮核桃就会分成两半，然后，用剜刀沿着核桃绕一圈，刀尖一挑，核桃果就跳到手心，剥去薄薄的脆皮，就能慢慢品尝脆脆的，嫩嫩的，香香的核桃果肉。那时的核桃果肉，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真让人吃不够！有时候，偷核桃的事是临时起意。那也难不倒我们，用石头砸开照样不耽误品尝美味，只不过砸得核桃皮汁水四溅，弄脏了衣服、裤子，回家免不了挨父母的责骂。即使嘴犟说没有偷核桃，大人攥住手一指,“你看，这手黑得抓老娃（乌鸦）都不飞！”是啊，我们去偷人家的核桃，核桃皮的汁水却把罪证留在我们的手上，正好印证了那句老话——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们明知偷下的核桃“贼心气”的，然而，孩童时代这样的“偷”的经历还不少，甚至被人家抓个现行，臭骂一顿，回家再被父母痛打一顿，也还会再犯的。难道是“偷”来的比“给”的更香吗？

　　（三）

　　临到七夕，奶奶就念叨：“七月七夜里，小鬼给核桃一灌油，核桃就变香了！”童年里，这样的话经常被老辈人说起。这也像一道不成文的律令，村子里的人过了七月七，就开始选日子打核桃了。

　　打核桃的日子是村子里的节日。那十天半月，到处洋溢着喜气。如果从收麦子作为第一喜，割油菜是第二喜，那么打核桃就是第三喜，随后的收黄豆、收玉米和高粱，则是喜上加喜，一波又一波的喜接踵而至，村子里就有了浓郁的祥和之气，幸福之气，日子也就过得更舒心顺气，好心情就在眼角眉梢上都荡漾着……

　　打核桃时，在农场工作的父亲特地请了假，也加入这场迎接核桃回家的盛事。父亲扛着长木杆；母亲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姐姐提着竹篮；我也扛着一根短木杆，算是候补或者后援吧。到了核桃树下，父亲爬上树，去打高枝上的核桃，一杆子打下去，就有核桃果儿脱离树枝，从树上跳将下来；尽管我们戴着草帽，还是在躲避不及的情况下，被雨点般的核桃果儿砸在肩头或者背上，有时被砸得生疼，也不会生气，心里还透着乐呢。母亲先不急于捡核桃，而是用镰刀把树根周围的菅草、黄蒿、艾蒿，以及马桑木、羊角刺、倒钩牛刺砍倒，为的是把躲到草丛里的核桃果儿系数收拢来，不让一颗核桃做“逃兵”。姐姐的眼疾手快，是平常打猪草时锻炼下的，在捡拾核桃时，她的优势凸显了出来，哪怕再狡猾的核桃，只要姐姐瞥见了，即使钻进刺藤里，逃到地埂下，姐姐也会把它“捉”回来，扔进篮子里，还不忘教训一番：“看把你给能的，想跑掉。瞅瞅，还不是没逃出老娘的手心吗！”而我，看着满树的核桃果对父亲挥动的木杆惟命是从，我的手也痒痒的。可是，我力气小，只能挥动那根短木杆，去对付那些较低的核桃。有时，能打下来一两颗，有时一颗也打不下来，但我不气馁；打着，打着，准确率高了，一杆子下去，所打下来的核桃数也增多了。看着在地上乱碰乱跳的核桃，我的欢乐也在心间蹦跳着，欢愉着，快乐着……

　　我家的核桃树虽多，但个儿都不怎么高；还有，我家的老树少，小树多，每年的核桃产量也不等，少则一两背篓，多则十来背篓。不论或多或少，这都是核桃树的一份馈赠；对核桃树，我们都心怀一份真心的崇敬和真诚的感激——要是没有核桃树的奉献，我们的唇齿间就要少却好多让人流连的滋味！ 　　那些被背篓背回家，或者被竹篮提回场院的核桃，少数从树上跌落地面时，已经把青色的外衣褪去了；多数的核桃果，还得在屋檐下沉睡几日，又被奶奶或者母亲用木棒槌敲打着褪去青皮。新褪去青皮的核桃，可以砸开硬皮把果仁上包裹的脆皮剥掉品尝脆嫩而清香的核桃仁；要是在艳阳下晾晒几日，那就只能吃干核桃了，虽然有点淡淡的苦味，但里面的油脂更充盈，香味也更浓更醇，让舌尖和味蕾领略到了一种绝世的美味——那味儿，真让人时时回味，一生不相忘！ 　　核桃丰收了，我们也不会安享“独食”。居住在县城的亲戚，一定要送一份心意的过去；远在宁夏的大伯家，也要把核桃当作中秋节的礼物邮寄一份的；要是还有剩余，可以拿到集市上卖掉一些，换来的钱可以补贴家用，也可以给家人添置几件新衣，更可以给我和姐姐买几样学习用品；再有盈余的话，那就贮存在大木柜里，蒸馍时添加一些核桃果末，蒸成花卷或者核桃加糖的包子，那就更美气了。还有，奶奶的茶罐里，也会多出一份香味的。一度时期，父亲听人家说核桃补脑，刻意让我吃了不少核桃；如今，即使能写几篇所谓的文章，但我不敢肯定是当初吃过核桃的功劳？

　　（四） 　　这些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与我家的核桃树碰面的次数也可想而知。可是，核桃果却不曾离开过我的视野。

　　老屋仍然在故乡，父母亲也健在于故乡，核桃树更在故乡枝繁叶茂、果儿满枝头。在年岁攀上“不惑”台阶后，那一方土地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却更清晰地在梦里以蒙太奇的方式闪现。核桃树的根扎在故乡的土地上，难道我进入城市二十来年仍然没有把自己的根移栽进钢筋混泥土浇筑的空间里吗？难道说，一个人背井离乡远走天涯海角，他的根须依然留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那个老屋羁留的地方，仍然是我心灵皈依的圣地！这正好应了那句话：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一个人的根就在哪里，根须越扎越深；身在异地他乡，生命的枝叶繁茂如盖，最苍翠的一面一定是面朝故乡的，这无需置疑！

　　每到核桃成熟的季节，父母就会把青皮核桃或新鲜的核桃果专程送来，把一份久违的惊喜呈现在面前。女儿到长沙上学期间，父母也把核桃做为一份问候和牵挂，央及我通过快递邮寄过去。每一颗核桃，都附着了父母的一份心意，而我们却经常淡忘了弥足珍贵的亲情…… 　　至此，你说：母亲的召唤，我能拒绝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