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
2022-01-01抒情散文李兴文
春天的蜕变是一场艰苦的分娩,疼痛难忍,风就吹个不停;血流不止,雨就连日连夜。春天在蹙眉,在颤栗。刚撑起的浓阴仿佛要收回去,仿佛只能宣告,没有能力遮风挡雨。地上,葱郁的草莽,突然丢失了刚刚滑向眉梢的夏天感觉。准备好了要迎接燕子的,但阳光与和风……
春天的蜕变是一场艰苦的分娩,疼痛难忍,风就吹个不停;血流不止,雨就连日连夜。春天在蹙眉,在颤栗。刚撑起的浓阴仿佛要收回去,仿佛只能宣告,没有能力遮风挡雨。地上,葱郁的草莽,突然丢失了刚刚滑向眉梢的夏天感觉。准备好了要迎接燕子的,但阳光与和风依然徘徊在远处。我徘徊的地方,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在城市里居住到深感疲惫,纵横交错的街道就越来越变得像一张大网,疲惫不堪的人觉得自己远远不如一只衰老的蜘蛛尚有活力。是的,每一条街巷都在变长,长到走不出去。那些街巷,曾经是很熟悉的,熟悉每一道大门,熟悉住在那里的好多个漂亮女人,并且,因为那些女人,才对那些街巷更加熟悉。但自从感觉到城市开始飞快长大,自己被困在原地,那些漂亮的女人,都随着逐渐长大的城市里逐渐变长的街巷向远处离去。那些女人没有老,是我老了,我常对自己这样说。
却不甘心,但有闲暇,一定顺着那些街巷走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似乎,我需要的,能用双脚踩住的闲暇都很短暂,每次都是走到半途或者刚刚起步,那些闲暇就到头了,或者,行程就被一个电话切断了,我只好折身回去。很郁闷,有怨气,但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人就是这样变老的!你无可奈何;看上去都有所事事,但终究都是劳而无功的。无论我怎样计划时间,我都不能抵达城市飞长的边缘,与新的城市,总这样失之交臂。而每次行程的取消或割断,我都开始与城市相背而行,并有一个很大的加速度。我的身后,城市的新生代们,吵吵嚷嚷的,与全新的城市和城市生活撞个满怀,没人流血,没人受伤,它们之间总是相安无事;它们开始相互纠缠,很快相亲相爱融洽和睦。如我这样的准老者,就被悬浮在城市的半空中了,有时候,也许是要给自己一个很好的安慰,就想象,虽然越来越孤单,但总的来说越来越像一个哲人,或者像一个历史学家。
雨,应该暂时停了,天光照亮了阴冷潮湿的城市。城市的上方天空开了一个破洞,是深色云雾的破洞,稀疏的阳光从破洞里漏下来,刚好洒满城市。城市真的很小,刚好被天空那个破洞漏下来的阳光罩住。天空破洞的渺小和城市的猥琐是很般配的。城市之外蹲踞的大山,依然笼罩在积雨云下,让我想起梵高。
对,此时最合适的事情就是想起梵高。一想起来,我就庆幸自己的心中一直有一朵虚拟的向日葵的。在这样阴冷湿重的春夏之交,我尚不至于冻得发抖,也不至于两眼迷蒙而无所见。那朵向日葵的确很亮,很温暖,那是我靠心力亲自养育的;世界很不可靠,我总在阴冷湿重的日子里靠它取暖。向日葵是一团并无烟雾的纯然大火,只在我需要的时候,我才把它点燃。现在,它又在烧了,烧在春夏之交,是2018年的春夏之交,我居住的城市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几十年前血色春夏之交时候的样子。长大的城市掩盖了许多人的记忆,但只是掩盖了,那些记忆不会腐朽,它一直默默地支撑着一些人的生命力,也支撑着健忘的城市无德无良不知羞耻。
小城长到开始触碰四围大山了,天空的破洞会不会跟它的疯长保持同步?我的担心是可笑的,因为,更多的人不会关心这些,他们只顾在城市里做饮食男女。我的另类角色也便不敢在众人面前暴露,而只面对内心虚拟的向日葵,它在城市和大山之间开放,在城市上空开放,很暖,很亮。而远处,大山之上的积雨云依然沉重、幽暗,仿佛一大群飞向城市的乌鸦。
其实真有乌鸦,几十年之后,在城市的天空中再次出现了。我却丝毫不觉得它们和生态好转有什么联系,我还保留着几十年前对他们的看法,那些看法也是别人传授给我的,他们说乌鸦是不祥之物。我曾给持此论者讲述过梵高,但他们听不懂,没看过,也不想看梵高的画,不过他们愿意送子女或孙子去学画画。后来,一个事实让我无比惊悚。我发现,那些学画画的孩子,经老师的指导,在学习欣赏和临摹梵高的画,或者,至少,已在接触梵高的画风了。我那时候有过一种先知的优越感觉,但也认为这个城市的精神分裂是病之愈久愈不为病的——习惯了,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世界也应该不知道,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别人也应该不想去做——人人都觉得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个教画画的老师和我交谈。他说,孩子都是可塑造的,要么,是无意识的毕加索,要么,是有主见的梵高。
我惊呆了,如此小城,怎么出现了这样一个怪物式的美术老师,当然,我对他肃然起敬了!
我想那个老师暂时不会给学画画的孩子们讲解画上的乌鸦。在小城,乌鸦的再次出现,在我是一种记忆之痛。我多了几分警觉,这警觉也给了我几分阴森与凄冷,特别是在连日阴雨之后。风凝滞,雾湿重。那些乌鸦的模样和叫声让我猛然掉入时间的深坑中,但那样正好让我回到了乌鸦成群的年代和地方,整个世界都在驱逐不美的乌鸦和它们的不祥。但我感觉幻想中的自己还在这个城市,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比现在小了很多而已。我看见了小城过去的模样。全是低矮的平房和崎岖的土街土巷,人的身上,尽是灰黑色调的衣装!人人面有菜色,何以还有那么多的乌鸦呢?那些食腐的家伙到城里来吃什么?整个城市都现出饥馑之色,更加贫弱的乡间,几无可食,大概必然要盯着城里,还有更多将欲扶墙的活物!
就这样,我心里的向日葵像一盏灯一样倔强地亮着,这亮光是一束追光,它锁定了一个时代的罪恶,也锁定了犯罪的元凶,我不会放过它们,我一定要等到它们完全腐朽,变成肥料,供养真实的土地,让土地上真实的向日葵和麦子放射真实的光芒。依然活着的罪恶和元凶,它们无法终止这个孜孜碌碌的城市中耽于谋利的热闹,因为整场热闹就是它们鼓动起来的。只照亮我,我心中的向日葵是孤单的,在春夏之交,错失春天花事之后,它又赶上初夏的阴冷多雨了。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关心乌鸦的来去及其祥与不祥,倒是越来越多的养鸟者给城市增添了一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画眉,鸽子,八哥,那些笼中之物,都是极善于跟人和睦相处的——不和睦也不行,毕竟都是笼中之物!
我实在不想继续自己的失落。怎么没有更多的朋友呢?怎么尽想些古里古怪的?越是另类,越不能颠覆众口一词构筑起来的牢固,还有什么好说的!关于乌鸦叫声的不祥之说,我并无考据的利器,再说也没有考据的必要。人的贪欲是天生的,就像养鸟,,那些豢养者,把贪欲伸展到奴役和控制,虽然表面上是良善之举或爱物成癖!乌鸦重现,何尝不是为了满足乌鸦自己的贪欲才来的!
乌鸦又来到城市,这毋庸置疑。我也只能妄断,或如一些人所说,是生态环境大有好转,如果不光盯着乌鸦,还能看到久违的水獭,喜鹊,苍鹭,天鹅……这是真的。但我所知,退耕之后,大山自我修复,返荒的土地容得下更多野生的活物,集中生产和集中消费,把更多的人赶往城市,自然生态向人的社会发起合围。我愿意尊从众愿,接受这些,并将其说成好事。
我的问题是如何安放向日葵,它至今仍是孤单的。
并不坚定持久的阳光有些虚假,它们照亮城市的过程就像爱说大话的官员脱口而出的承诺。我暗示自己,不必跟乌鸦过不去,它们是野禽,是没有过错的;我也告诫自己,不去奉承那些养鸟的,更不结交他们,因为他们的贪欲更加强烈。
春夏之交,总有神的提示:一些隐秘总有一日会被说破,一些真实总有一日会被证实是真的虚假。这种神谕我能感知。我应该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若得闲暇,就读书、写作,虽然读书写作在慵懒无力的自拍季节显得更加孱弱,但我不会停止。另一些时候,我又要对视我为怪的人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反正都是混混时间,诸如读书写作之类更加无聊的事情,不过让无所事事的无聊显得稍有价值一些!
不用说,城市发迹了,生活在城里的人也以为自己应该活得更敞快一些;城市和人,早就不太关心春夏之交的种种痛楚,而只在意炫耀自己。衣食具足,如何不轻歌曼舞,如何不研究嫖情赌义。拜托财富帮人填平种种欲壑也是必要的。昏天黑地的炫耀与沉迷,忘乎所以的盛赞与狂欢,它们将我的孤独淹没了。我想,也许独我中了乌鸦的蛊,一睁眼就于生而无忧中看到种种不祥之物;我还发现,盛赞是一种历史性的习惯,也是一种历史性的生存策略,毕竟,那么多人,盛赞情结的背后,蜷缩着被迫害的历史性恐惧和现实性贪欲;狂欢是一种能力,是能够把刀锋想象成广场的能力——怎能不让人叹惋击节!
是的,应该是中了乌鸦的蛊,因而,被蒙骗的终于学会欺骗,受害者也终于学会作恶,弄得城市更加芜杂而冗繁,就像机构臃肿的政府和充斥其间的肥胖官员,看起来威武,听起来强悍,但办事效率从来都低得可怜。程式化的低效率表现又无不是拖泥带水虎头蛇尾,雷声很大,但最终谁也不知道雨点究竟落在哪里,结局,又无一不是电视新闻和大宣传栏。在宣传栏的背后,或在摄像机的背后,往往又露出原生态的凋敝和艰难。但因其都是没有追究可能的,才使这些现象本身变成更严重的灾情。城市的小道消息中,又常常带来一些惊险的传闻,比如,这个县城的最高副职们的互掴其脸乃至愤然肉搏,原因又常是手伸过线脚踩过界,以及抢收的不均或上位的先后。另有,倒霉的被人戏称为“下课”,而新贵们必然做一场电视就职演说——都像牌局上的情节,杠上开花的春风得意,连续掏钱的垂头丧气。
一片哗然,然后是一阵笑谈。
恰逢其时,春夏之交的沙尘暴席卷而来,旱情和民间舆情也鼓噪起来。春天应该如何,夏天应该如何,是再也无人关心的。
却不影响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确乎再无地方修房子了,跨越河面修建商埠也是蛮可以的,以此确保各种隐性利益链接不致断裂。这些事情的蓝本常常出现在电话和微信里,打电话和发微信的人必然深居简出,我把他们称作城市的幽灵。那些幽灵总是神出鬼没,却从不会出现在居民聚居的广场或街道。通过电视新闻,可以知道他们曾经出现在会议室和下乡扶贫的路上。至于是否多数时候出现在酒店饭桌上,或在出外考察的路上,要么,只有常年有活可干的开发商才能知道他们确切的下落,要么,纯属我的臆想了——当然,在公共场合,前面的话是不能这样说的,应该怎么说呢?那也必须去看电视,去看宣传栏,我没有义务给那些人帮腔、圆场。我只说我看到和想到的。
这样的城市里,怎么不会有一盘散沙式的市民呢?
不过,城市幽灵们也有现身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就像神仙一样降临人间。每当此时,沿街摆摊的贩夫,四处找活的走卒,都要隐身回避,把城市街道的本相真实地显现出来。但我也无法确定,这样一来,吹过城市的风就是清爽洁净的,城市空间就变成宽敞亮豁的;我更无法知道,前后两种市容,哪一种更为真实。
不甚搭配的是,那时候我总能听到乌鸦的嚎叫,也能看见乌鸦飞过街道上方的天空。我当然想起来了,民间,自古,它们代表不祥,但它们不会沽名钓誉,而是直截了当地承担了恶名,也公然干一些丑恶的事情,并且除了它们自己的嚎叫,没有另一种声音为它们歌唱。就连孜孜碌碌的市民们,对那些不祥之物都麻木了。
天色晴好,气温宜人。广场、公园的台阶上,有许多端坐如雕像的老者,它们低沉而微弱的言谈里,还有一些陈旧的东西像涓涓溪流一样悄然流淌,比如从前县衙里的县太爷,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堂上端坐的县官,还有他手中的惊堂木……
他们的交谈终于不敌广场舞音乐和各种晨练的背景音响。我是古里古怪的人,所以,他们的悄声低谈,我才听到了。
失踪多年的乌鸦重现江湖,却不知它们是否改掉了食腐的习性;春夏之交,浪漫疲惫了,狂欢消停了,风平浪静的日子尚未开始。但我也应该原谅乌鸦,并应该重新考证它们究竟正在走向没落,还是要绝处逢生了。
乌鸦重又出现在城市上空了!我想,春风也罢,夏雨也罢,因为乌鸦的出现和我古怪的想法,天光显得相当残破。 2018-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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