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旧衣裳

一生的旧衣裳
　
　　
　　还算宽敞的农家院落，一根根绳子扯起来，曾经搁置的竹竿也派上了用场，搭在高高垫起的两个凳子之间，再将别致的衣服在绳子与竹竿上一晾，晾的多了，也便成了一堵错乱不齐的衣墙。六月的天气似乎不适合太过热闹的场景，晒衣服的人满脸流汗，看衣服的人眼花缭乱，只是当眼睛在那些衣墙上逛来逛去，那原本的燥热也一并跟着跌进了衣服的华丽里。在农村，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旧衣服可晒，这样的场景一年一次也算是饱了眼福。
　　衣服的款式与料子都打着“古老”的印记，青砖红瓦的农家院落也要也要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衣服的主人似乎很满足，耄耋之年的老奶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把瘦小的身体放进带围圈的木椅里，虽说眼睛有点花，但喜悦的眼神还是会从那些衣服上找到满意的光泽。她就那么安静地手打凉棚坐在门口观看，笑容哆嗦着，满脸的沟壑也跟着一并抖擞，似乎要和着室外的愉悦一并闯进那些老式的华丽中去。
　　衣服的款式总是让人浮想联翩，在没有多少古装戏可以观看的岁月，能用眼睛的直视去体会清末民初风味的女装也是一种额外的福份。
　　大襟的绸缎外套有及膝的长度，都是丝质般的柔滑，颜色从水粉，葱绿，到湖兰，都带着柔和的光泽，这样的色彩给一度贫乏的视觉增添了不少亮丽。衣服虽然年长日久，但还是能从若隐若现的夹缝里找到眩目的底色，这些颜色很容易让人想到原野的苁蓉与湖水的纯净。扣子是最具创意的盘扣，每一款衣服的扣子也别有不同，像云朵，像如意，像元宝，或者就认为是那种简单的疙瘩扣。那些扣子手拉手玲珑地趴在上面，规规矩矩地由脖子处沿着大襟的一侧一级一级的排下来，生怕显露了衣服里面的某种鲜活。袖子是肥肥大大的水袖，像舞台上的戏服，但却没有手臂下那段长长的可以用来挥舞的软白。宽大的袖子到了手腕处便画上了句号，像是一首情绪激昂的老歌，唱到动情处，还没有来得及煞尾，那旋律便戛然而止，美妙也就此结束，意味深长的感觉也就由此而生。外套在袖口处约三四十公分的长度，又被一些金色的阑干与华丽的镶滚点缀的眼花缭乱，于是看晒衣的人也便在那些缭乱里发出一声声的感叹。我也是晒衣人中的一个，我还会趁晒衣的机会，把自己瘦小的躯体裹进那些宽大的“清装”里，有时学着戏里的样子来个兰花指，也就三两分钟的工夫，已经汗流浃背。
　　裙子也是华丽的一部分，从腰际到脚踝婷婷地垂下来，就那么不假思索法掩盖了双腿的优美。裙子又大多是百折裙，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层层叠叠，密而不乱。印象最深的是那件耦合色的百折裙，从上到下一折一折垂直落下来，却没有另外附加的痕迹。有时我会穿着圆筒形的折扇晃来晃去，那裙子太长，可以从脖子处一直呼啦到脚下，我的两只手臂便在一层层的折皱背后故意搞怪，小脑瓜从上面露出来，得意地晃荡着。这时惊慌的是老奶奶，她还是担心我会不小心弄坏她的衣服，所以总一个劲地在喊：“云儿，小心我的嫁衣！那些衣服我还要穿的！”
　　我不明白老奶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袄啊，裤啊，红的绿的蓝的，大的小的中的，绸的缎的布的，薄厚不一的衣服摞来摞去，就成了高高的一堆。这么多的衣服晒来晒去，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箱子里。于是收起，落锁，捣腾空了的樟木箱子又用衣服填满。
　　六月的里的好天气仿佛就是用来过眼瘾的，六月一过，那些带着清风古迹的女装又要睡觉了。一年又一年，反反复复，老奶奶的心情也就在这反反复复的晾晒里起起落落。老奶奶晒的是嫁衣，怀的却是旧情。
　　　生活以华丽开了头，却不一定在华丽里的收场。人生就像一出戏，开局的美好只是个引子，过程的曲折与跌宕才是最让人揪心的。
　　老奶奶出生在清末，家中有个在省城当官的爷爷，在农村生长的她即便划不进大家闺秀的行列，小家碧玉的端庄却是真实的。而当年的老爷爷也是个德才兼备的勤快人，家中开着药铺，当铺，杂货铺，生意也还兴隆。他们生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就当时生活来说，用幸福来形容还是很妥帖的。
　　老爷爷心地善良，街坊邻居四里八乡的人经常受到他的接济。特别是老爷爷的药铺，在当时知名度是相当高的。对来药铺里抓药的人，老爷爷会区别对待，有钱的人故意拿药赖账不还钱，到头来总也赖不掉，而没钱的人来抓药，即便到时七拼八凑的借钱来付账，这钱老爷爷断然是不会收的，药还只管拿去。即便到了现在，在附近十里八村的，说起我们后辈的名字，几乎没人知道，可只要说起成集村的“老药铺”，人们便会伸出大拇指。
　　老爷爷对穷苦人“舍饭”也是众乡亲们称道的。舍饭是个大场面，一般在村里逢集的日子举行。每一次舍饭几乎全家人都要上阵，大姑娘，小媳妇，早早钻进厨房，淘米的，和面的，烧火的，做饭的，一大家子人在厨房里挤来挤去说说笑笑，竟然一幅过年的繁忙景象。其实饭也很简单，多半是窝头稀饭加青菜，却是做了一锅又一锅。做好的饭菜盛到大木桶里，接近中午的时候便由几个男人呼呼拉拉地把饭菜抬到大门口，然后再站在门口的大方石上高门大嗓地喊一声：“开饭啦！”。于是，一些饥饿的人便会蜂拥而来，他们笑呵呵地跑着，抢着，生怕来晚了吃不上。有时老爷爷也让家人准备好碗筷，因为有些人他们只是偶尔路过，甚至连碗筷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别人吃。吃饭的人虽说穷了点，可他们是懂得感恩的，吃饱喝足，抺一下嘴，临走，还忘不了作个揖，说声谢谢，然后离去。
　　德高望重的老爷爷还喜欢行侠仗义，附近几个村的小地痞竟然也肯定老爷爷的话。逢人闹事的时候，只要有人大喊一声老爷爷的名字，他们就赶紧停下来四处观望，看看是不是老爷爷真得来了。听说当时的五老爷爷（我老爷爷在叔伯兄弟中排行老三）也是最怕我老爷爷，五老爷爷也沾点小痞子的性质，平时喜欢歪带帽趿拉鞋，父母的话好像听不进许多，可只要大老远看见老爷爷，就赶紧纠正一下自己的衣帽，否则就要受到老爷爷的训斥了。
　　老奶奶每每对我们讲这些的时候，眼里就会闪着喜悦的亮光，她总是感叹道：“你老爷爷啊！好人一个，没有一个不夸奖他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正当老爷爷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不幸降临，老爷爷终究不寿，四十多岁便撒手人寰，从此只留下小脚的老奶奶孤苦伶仃地生活。家庭的磨难似乎让一个女人有点力不从心，可老奶奶还是惊人地用一个女人的力量撑起了一片天。
　　老奶奶的勤劳善良与贤慧也是众所周知的，她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艰辛地生活，可老奶奶仿佛还嫌不够累，她的一个妯娌又不幸去世了，那个好吃懒做爱酗酒的男人，无论如何也照顾不好四个孩子，况且他经常云游在外，孩子有时好久都见不上父亲一面。老奶奶便把四个孩子接到自己家里，四个孩子“三娘，三娘”地叫着，这一叫便柔软了一个做母亲的心。时间一长，四个孩子竟然不愿意回到亲生父亲那儿，再后来，他们在称呼上直接把“三”字去掉，对老奶奶直呼其“娘”了。这样家里就成了九个孩子，场面更热闹了。
　　孩子一多，容颜也就忘到了脑后，衣服的色泽也从丰富多彩的艳丽变成了一统天下的灰蓝。几个孩子慢慢地到了成家的年龄，该娶媳妇娶媳妇，该嫁人的嫁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拉扯着几个孩子，生活上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可老奶奶还不忘把老爷爷的美德继续发扬下去，该接济的接济，该帮助的帮助。老奶奶用半边天的力量，顶起了一片天的光明。生活多磨难，只是老奶奶还是靠着三寸金莲一步一步挪了过来，老奶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咱们不能丢掉你老爷爷的美德！”
　　
　　劳累，痛苦，疾病，终于让一个小脚女人撑不住了，老奶奶倒下了。五十多岁时的那场疾病差点夺去了老奶奶的生命，生命垂危，但她还记挂着她的嫁衣。她一个劲地嘱咐，走的时候一定给她穿上美丽的嫁衣，她不能邋遢了自己，住也要住进自己的嫁衣里，她要漂漂亮亮地到天堂去赴老爷爷的约会。
　　老奶奶停止了呼吸，美丽的嫁衣穿上了，她静静地躺在床板下，家人围着床板嚎啕大哭。不知是什么感动了老天爷，老奶奶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她的死而复生把家人吓了一跳。后来，用老奶奶的话说，就是她的任务还没完成，老天爷不敢收她。
　　老天爷不敢收，似乎有点真了。又是几年过去，当老奶奶再一次与死神面对，同样的停止呼吸，同样地穿上嫁衣搭起灵棚，可老奶奶又一次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外人的传说更是神乎其神，说老奶奶是神仙，神仙是不容易死的，否则，两次衣服都穿好了，怎么又被送回了来呢！
　　“行好不见好，早晚跑不了”，乡亲们都这么形容老奶奶的为人。
　　两次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老奶奶，后来的身体状况竟然特好，连感冒都少有。
　　只是身体强壮了的老奶奶却要忍受另一种的切肤之痛，先是唯一的亲儿子先她而去，接着自己的二女儿又早早地走了，再后来，收养的大儿子媳妇去世了，又几年，小女儿的女婿也离开了人世。就这样，接二连三，每一个亲人的离去都像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老奶奶头发熬白了，眼泪哭干了，可她还在痛苦中坚守着，带着一大家子人继续前进。
　　老奶奶磕磕绊绊地一路起来，她一直活到九十三岁，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她才去世。老奶奶风风雨雨来到世间接近一个世纪，她用坚韧而磨难的躯体为后代子孙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
　　老奶奶老了，老奶奶走得很平静，她欣慰地看到了后代子孙的健康成长。最后，樟木箱子打开了，一件件美丽的嫁衣又抖了出来。最终老奶奶住进了她的嫁衣里，连同她的鞋袜都是曾经的模样。
　　老奶奶走的时候好多人都来为她送行，长长的街道，拜祭的供桌一个挨着一个，本村的，邻村的，都把最后的感恩放在了这一祭拜上。观看的人也是人山人海，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有时跪拜都找不到下蹲的空间，整个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那盛况，不像是丧事，倒像是集市了。
　　老奶奶的心事终于完成，她年年晾晒的嫁衣，最终如初地穿在了身上。老奶奶用了半个世纪的奔跑完成了与老爷爷在天堂的约会，她穿着曾经的嫁衣，带着一生的守望，住进了与老爷爷共同的天堂。